从叶府喜宴归来后的日子,容家小院平添了几分匆忙与郑重。
认干亲是大事,虽非正式婚嫁般繁冗,但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好在岳夫人体恤新认的义女,并不愿劳师动众,地点就定在了府城叶家的宅院。
挑选吉日、备办礼帖、准备“四色礼”……容家上下都格外用心。
李月棠特意选了一对上好的和田玉如意扣,寓意和和美美,称心如意;容婉精心缝制了一件赭红缎面的比甲,针脚细密,花纹清雅,正合岳夫人的气质;容与则寻了一方古意盎然的歙砚和一盒容香记特制的安神香,既显文雅,也贴心实用。
容妍更是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珍藏的两方松烟墨和一叠描红的宣纸,工工整整地用红绸包好,一脸期待地要送给“义母”。
认亲礼当日,容妍穿了一身簇新的樱草色绣折枝玉兰衣裙,小脸绷得紧紧的,在母亲的示意下,走到端坐的岳夫人面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双手奉上自己的认亲礼。
岳夫人腰背挺直地受了她的礼,脸上的笑意温和而庄重。
她亲手将一支通体碧透、雕琢成展翅小雀的翡翠簪插入容妍的发髻间,又亲手将一个系着金丝流苏、绣着“平安顺遂”的小巧锦囊挂在她腰间。
她轻声道:“此簪为我少时所用,虽不名贵,却是随我四处征战,有故人赠玉祈福之意。今日赠你,愿妍儿如翠羽灵雀,志存高远,振翅九霄。”
随即,她又转向李月棠和容与,声音清朗:“此礼乃你我两家交好之证,妍儿日后亦是我岳剑屏之女,我当视如己出,教导其明理立身,不负此名。”
容妍向来活泼,刚刚礼成,她便摇着义母的手,要义母给她取个小字。
容婉在及笄当日,由孙夫人起了小字“慧怡”,容与早就有了字,容妍早就因此不忿,此刻有了理由,便歪缠起义母来。
岳夫人听了缘故,也笑着思索了一会儿,便顺着容婉的字,给容妍起小字为“慧云”。
愿她如流云般无拘无束,逍遥四海。
容妍本就外向,又一直崇拜岳夫人,礼成之后,她几乎瞬间就融入了叶府。
新婚燕尔,晏清娴静,又在努力熟悉新的家宅环境,叶润章也多是陪着她。而精力旺盛、对岳夫人崇拜到近乎痴迷的容妍,则成了这偌大叶府里最活跃的身影。
她几乎是天天往叶府跑,有时清晨李月棠刚送她出门,到了傍晚,她才坐着车回到容宅,甚至也常常在叶府过夜——依着岳夫人的意思,晏清特意为她准备了房间,就在岳夫人的院子里。
岳夫人虽为一品诰命,却并无寻常贵夫人深居简出、日日应酬的做派,在任上,她也是常常协助丈夫处理事务。
她的生活颇有军旅遗风,晨起必练一套强身的拳法,而后或看看兵书战策、地方志异,或提点家中管事处理些田庄商铺事宜。
容妍便成了她的小尾巴。
早上,容妍会跟着义母习武,用近乎痴迷的目光看着岳夫人一招一式沉静舒展的身姿;岳夫人看书写字时,她便端个小绣墩安静地坐在一旁临摹,偶尔壮着胆子问一句“义母,这个字念什么?”;傍晚,岳夫人检查府内各处,或询问一些外务时,容妍更是寸步不离,乌溜溜的大眼睛将义母如何与管事对答、如何一针见血指出关节、如何条理分明安排事务的全过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甚至会模仿岳夫人腰杆挺直的坐姿、沉稳清晰的语调,而后还跟容与说:“义母的武功比阿兄强多了!”
容与能怎么办呢?只能微笑摇头。
短短半月光景,她对叶府的回廊花园、库房账册位置、甚至几位管事的名字脾气,竟然比容与这个偶尔才来拜访一下的兄长,还要熟悉几分。
叶润章婚后的甜蜜劲头还未消散,便已到五月中,槐花飘香,杨柳堆烟。
虽恋恋不舍,在夫人的劝导下,他还是不得不重新回到府学读书。
回到学舍的叶润章,眉宇间带着新婚的满足与些许微妙的眷恋,言谈举止间也多了几分稳重和责任感,引得学友们少不了打趣一番。
学堂的日子如流水,时间一晃,便到了绿树成荫、暑气渐起的六月。
这一日,岳夫人收到丈夫的家信,叶父在任上事务进展顺利,但有几件需要她亲自出面协理的要务。
她不能在府城久留了。
临行的前几日,叶家上下弥漫着一种不舍的氛围。叶润章心中自然不舍,晏清更是对这刚熟悉不久、待她宽厚又开明的婆婆充满留恋。
而容妍,更是整天黏在岳夫人身边,小脸绷得紧紧的,虽不哭闹,但那沉默中的失落让人心疼。
启程的日子定在六月十二。清晨的阳光已带着暑意,蝉鸣在叶府高大的古槐上嘶鸣。
叶府门前,车马已备好,其中一辆便是万通车行最近爆火的四轮马车。
这马车是容与送给岳夫人远行的礼物。
车身坚固宽大,比普通马车略高,方便岳夫人这样的高挑身形;门帘换成了厚实细密的靛蓝葛布,夏日遮阳透气,冬日加上棉帘即可防风保暖。
车厢内部空间宽敞,铺着厚实的蒲草凉席,角落固定着一个小巧的冰釜用于降温。最妙的是,车底盘也如叶润章迎亲时那辆一样,多铺设了一层减震的簧片,长途跋涉能减少许多颠簸之苦。
容与甚至还请匠人加装了可隐藏的暗格,方便存放贵重物品或一些岳夫人随身可能需要的不那么“闺阁”的物件。
“行简费心了。”岳夫人看了一眼这辆明显经过精心设计和改造、处处透着体贴实用的马车,再看看一旁强忍不舍的家人,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许与感动。
这年轻人,不仅心思机敏,更是重情重义,做事周到。
小小的容妍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母亲李月棠身后,紧抿着唇,小脸绷得没有一丝笑容。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像被钉住了般,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岳夫人挺拔的身影,看着她在晨光中指挥仆从最后清点行装,看着那辆属于远方的马车张开沉默的车辕。
没人注意到,她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连呼吸都比平时急促了几分。
当岳夫人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承载了儿子新婚喜悦和短暂义亲情缘的府邸,目光扫过为她送行的每一个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别意味:“好了,时辰不早。该启程了。润章、清儿,好生过日子。李夫人,容与贤侄,再会。慧云……”
“等等!”她叮嘱的话还未说出口,一声清脆稚气却又异常坚定的呼喊打断了这离别的愁绪。
容妍如同离弦的箭,猛地从母亲身后冲了出来,不是跑向兄长寻求庇护,不是扑向姐姐撒娇,而是目标明确地、朝着那辆即将载着岳夫人远行的马车狂奔而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月棠惊呼:“妍儿!你做什么?”
容婉下意识伸手去拉,却只抓到她裙角的微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