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破庙时,日头已过晌午。庙前的艾草末被老李拢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堆,山猫不知跑去了哪里,只在青石碾旁留下几撮带刺的栗壳。老李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见叶法善回来,连忙磕了磕烟锅:“道长,东头那边……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叶法善将布幡靠在碾旁,布上“妙手回春”四个字被风吹得微微发颤。他弯腰捡起片飘落的槐叶,叶尖带着点焦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灼过:“张大户家的金镯子,王铁匠的炉子,都成了‘献给圣主的礼物’。那姓马的执事也在,正盯着墙上的十字笑呢,眼里的贪念想藏都藏不住。”
老李“呸”地吐掉烟蒂:“这群杂碎!前几年旱灾,还是张大户开仓放的粮,怎么就被迷成这样?”他忽然想起什么,往镇西方向努了努嘴,“对了,今早去后山砍柴的老刘说,镇西那片荒坟地,夜里总亮着灯,还隐约有歌声,怕不是……”
“怕不是在盖那十字庙。”叶法善接过话头,指尖在槐叶上轻轻摩挲。荒坟地阴气重,本就容易聚邪,十字教偏选在那里盖庙,绝非偶然。他想起在临河镇西院见过的祭坛,那些黑袍人总爱把邪术仪式藏在阴气重的地方,用活人阳气滋养邪祟。
“我得去看看。”叶法善转身往庙内走,“老李,帮我把药篓备好,再拿几张黄符。”
老李虽忧心忡忡,却也知道拦不住他,只能点头应下:“道长多带点艾草,那东西辟邪。要是见着不对劲,赶紧往回跑,别硬扛。”
叶法善应了声,进殿取了桃木剑——剑身在香火熏染下泛着温润的光,剑鞘上的北斗七星纹被摩挲得发亮。他将剑斜挎在腰间,又往怀里揣了包朱砂,这才背上药篓,跟着老李往镇西走。
越往西走,民居越稀。先前还算热闹的街面渐渐冷清,青石板路上蒙着层薄灰,连狗吠声都听不到。路过王铁匠铺时,只见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风箱孤零零地躺在墙角,炉底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堆冷灰,看着像座被遗弃的坟。
“就到这儿吧。”叶法善停下脚步,对老李道,“您回吧,要是天黑我没回来,就去东头叫上李大哥他们。”老李还想再说,却被他眼神里的坚定堵了回去,只能反复叮嘱“万事小心”,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
叶法善目送老李走远,才背起药篓,顺着田埂往荒坟地方向走。田埂边的野草长到半人高,穗子上沾着午后的露珠,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有人在身后跟着。他忽然停下脚步,反手抽出桃木剑,剑身在阳光下划过道寒光:“出来。”
草丛里窸窣响了几声,钻出个瘦小的身影——是村民老王家的小孙子,手里攥着根柳枝,脸上还沾着泥:“道长,我……我跟来看看。我爷爷说您可能需要帮忙。”
叶法善又气又笑,收了剑:“这地方危险,赶紧回去。”
“我不!”小娃梗着脖子,把柳枝往他手里塞,“这是我爷爷在老槐树下折的,说能打鬼。我还认识路,荒坟地旁边有口井,我爹以前在那儿浇过地。”
叶法善看着他眼里的执拗,想起自己穿越前的年纪,心里软了软。这娃说的井或许有用,便叹口气:“跟紧了,别乱说话。”
小娃立刻点头,像只小尾巴跟在他身后。
走了约莫两刻钟,眼前出现片低矮的土坟,坟头的纸幡在风里飘得像招魂的幡。坟地边缘插着些木杆,红绳在杆间绕出个巨大的十字,十字中心堆着堆砖瓦,几个黑袍人正坐在草棚下喝酒,酒瓶扔得满地都是。
“就是那儿。”小娃压低声音,往坟地深处指了指,“我早上看见他们往那儿搬箱子,用黑布盖着,沉甸甸的。”
叶法善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坟地最里面的老柏树下,果然堆着几个黑布盖着的箱子,旁边还挖了个丈许见方的土坑,坑边散落着些铜钱、布料,甚至还有半只银镯子——看样式,正是张大户婆娘的陪嫁。
他运起真气,眯眼细看。正午的日头本该炽烈,可那土坑周围却像罩着层灰雾,阳光落在上面竟泛着青黑,连空气都透着股刺骨的寒意。更诡异的是,坑底隐隐有黑气往上冒,丝丝缕缕缠着那些散落的财物,像在吸食什么。
“是养煞阵。”叶法善心头一沉。这阵法他在《道门异闻录》里见过,以阴地为基,用活人财物做引,能聚四方煞气,等煞气养到极致,便能操控人的心智——难怪张大户、王铁匠会变得那般糊涂。
“他们在坑里埋了什么?”小娃拽了拽他的衣角,声音发颤。
叶法善没说话,从药篓里取出艾草,揉碎了往小娃手里塞:“捏紧了,别松手。”他自己则捏了把朱砂,悄悄往草棚方向挪去。
草棚里的黑袍人正喝到兴头上,一个络腮胡拍着桌子笑:“还是马执事有手段,张大户那老东西,不仅献了房子,连他婆娘的镯子都主动交上来了,说是‘求圣主宽恕’。”
另一个尖嗓子接话:“那镯子可是足金的!等庙盖好,咱们把这些破烂运去黑石岗,换的钱够弟兄们快活半年!”
“小声点!”第三个黑袍人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别忘了阿罗憾长老的规矩,谁敢私吞,剁碎了喂狼!”
络腮胡撇撇嘴:“知道知道,不就是献给‘主’吗?这‘主’到底长啥样,老子可从没见过,只知道它要的金银越来越多。”
叶法善听得心头火起。黑石岗是沙州十字教的老巢,看来这些财物最终都要运去那里。而他们口中的“主”,怕根本不是什么神明,而是阿罗憾豢养的邪祟!
就在这时,土坑那边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扔进了坑底。草棚里的黑袍人立刻站了起来,络腮胡喊道:“马执事来了!快把酒收起来!”
叶法善连忙拽着小娃躲进坟堆后面。只见马执事穿着那件绣银线十字的黑袍,正指挥两个黑袍人往坑里扔东西——那是个半大的木箱,箱盖没盖严,露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些小孩子的衣物!
“快扔!”马执事厉声催促,“这坑得用‘童男童女的气’镇着,不然煞气聚不住!”
黑袍人不敢怠慢,把木箱扔进坑底,又往上面盖土。土落在箱上的声音闷得让人发慌,像砸在人心上。
小娃吓得捂住嘴,眼里滚出泪来。叶法善的手死死攥着桃木剑,指节泛白——这些畜生,竟连孩子的东西都不放过!
马执事盯着土坑看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枚锈迹斑斑的铜十字架,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他小心翼翼地把十字架埋在坑中央,嘴里念念有词,念的却不是十字教的祷词,而是些晦涩的音节,听得人头皮发麻。
随着他的念诵,坑底的黑气忽然翻涌起来,像煮沸的墨汁,瞬间缠上了那枚铜十字架。马执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成了!再有三日,这阵就能成,到时候整个柳林镇的人,都得乖乖给圣主‘奉献’!”
叶法善再也按捺不住,正想冲出去,却被小娃死死拉住。小娃指着草棚后面,眼里满是惊恐——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黄发碧眼的洋人,正阴恻恻地盯着这边,不是阿罗憾是谁!
阿罗憾显然早就来了,只是一直躲在暗处。他拍了拍马执事的肩膀,用生硬的汉语说:“做得好。但别忘了,柳林镇只是开始,等煞气养足,还要往东边去。”
马执事立刻点头哈腰:“长老放心,属下明白!”
阿罗憾没再多说,转身消失在坟地深处,黑袍扫过坟头的野草,带起片枯黄的叶。
叶法善的心沉到了谷底。原来他们的目标不止柳林镇,是想借着这养煞阵,把邪术往东边蔓延!他必须尽快破了这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风忽然变大了,吹得坟头的纸幡猎猎作响。叶法善看了眼日头,已过未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最后看了眼那土坑,黑气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心里暗暗记下位置——三日之后,他必来破阵。
“走。”他拽着小娃,借着坟堆的掩护,悄悄往回退。草棚里的笑声还在继续,只是在叶法善听来,比鬼哭还难听。
走出荒坟地时,小娃忽然指着天边说:“道长,你看那云。”
叶法善抬头望去,只见镇西的天空聚着团乌云,黑沉沉的像块巨石,正缓缓往东边压来。那不是普通的乌云,云团里隐约有电光闪烁,还裹着股若有若无的煞气。
他握紧了桃木剑,剑身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这场仗,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难打。但他别无选择,为了那些被蒙蔽的村民,为了不让邪祟蔓延,他必须迎难而上。
“走快点。”叶法善拉着小娃,脚步更快了。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柳林镇的方向,像道不肯屈服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