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格物标准(试行版)》首先在官营龙江船厂、镇江工坊区、以及几家与天工院深度合作的民间铁坊、织坊中强制执行。效果立竿见影。
龙江船厂,以往打造一艘漕船,因部件尺寸不一,后期组装往往需要匠人反复修整榫卯,耗时费力。如今,按照标准图纸和统一规格加工的龙骨、肋材、船板,运抵船台后,竟能如积木般精准对接,组装效率提升了近一倍!船厂大匠起初还将信将疑,亲自拿着“标准尺”测量了几个关键部件后,不由得抚掌惊叹:“严丝合缝,分毫不差!此真乃‘规矩’之力!”
镇江工坊区内,来自不同合作坊的齿轮、轴承,首次实现了无缝替换。一台因轴承损坏而停摆的织机,不再需要等待原坊定制维修,直接从库房领取标准件更换,半个时辰内便恢复运转。工坊主们欣喜地发现,库存备件的种类和数量可以大幅减少,流动资金压力骤减。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标准带来的秩序与效率,是以打破旧有生产关系和利益链条为代价的。
冲突最先在南京城的民间铁匠铺和木工作坊爆发。
以往,各家有各家的“老尺”,尺寸略有出入,匠人凭经验和手感弥补,倒也相安无事。如今,标准司派出的“校验吏”(多为格物院学生兼任)持着官方“营造尺”基准副器,上门要求校验所有匠铺的度量工具。合格者烙上火印,不合格者当场收缴、销毁。
“凭什么收我的尺子?!”一个满脸横肉的铁匠铺主堵在门口,挥舞着手中那把油光锃亮的旧尺,“这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用了三代人!打出的锄头、菜刀,哪个乡亲不说好?你们那劳什子‘标准尺’,就能打出更好的铁?”
校验吏是个年轻学子,虽有些紧张,但语气坚定:“大叔,并非您手艺不好。只是尺子不准,您打的锄头装不上别家做的木柄,农人岂不是麻烦?用了标准尺,大家的东西都能通用,岂不更好?”
“通用?老子不稀罕!”铺主啐了一口,“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和那姓凌的串通好了,想用这新尺子,多量我们的材料,克扣工钱?!”
类似的争执在各处上演。校验工作推进缓慢,阻力重重。行会势力在其中推波助澜,散布谣言,称新尺是“凌云尺”,用了会“折损福气”、“得罪鲁班先师”。
更大的冲突发生在漕粮征收和市集交易中。
以往,征收漕粮用的“斛”、“斗”,地方粮长和胥吏往往各有“巧妙”,上下其手,盘剥百姓。如今,标准司要求所有官用度量衡器必须校验,并公布了标准斛斗的容积。这等于断了许多人的财路。
市集上,以往商贩可以利用混乱的度量衡短斤缺两。标准推行后,一些地方官府在集市设立了“公秤”、“公斗”,允许百姓复核。这引发了商贩群体的集体不满,虽不敢明着对抗官府,但暗地里对推行标准的官吏和使用的顾客冷嘲热讽,甚至威胁。
一时间,看似简单的“统一度量衡”,竟激起了民间汹涌的暗流。
地方的阻力迅速反馈到朝堂。徐理等人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再次活跃起来。
这一次,他们不再空谈道德,而是拿出了“实据”。
一位御史出列,手持一份来自江南的“万民书”(实为地方士绅和行会头目组织):
“陛下!凌云推行所谓标准,扰民太甚!校验吏如狼似虎,强闯民宅,收缴祖传度量之器,形同劫掠!市井商贩,因尺寸斤两之微末小事,动辄得咎,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生民变!此非强国,实乃乱国之举!”
奏疏中列举了大量“实例”,诸如老匠人因尺子被收而气得病倒,小商贩因被要求使用标准秤而生意受损等等,极具煽动性。
工部右侍郎(徐理亲信)更是直接攻击标准司本身:“陛下,标准司权柄过重,可定天下器物之规,可断民间交易之准,此乃亘古未有之奇事!若此司为奸人所控,岂非可挟标准以令天下百工?其害远超贪腐!”
压力再次指向凌云。要求裁撤标准司、废止“苛法”的呼声甚嚣尘上。
凌云早已预料到此番局面。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让郭衡整理了一份详实的报告,并请马三宝动用东厂力量,核实了几起影响较大的“民怨”事件背后的真相。
数日后朝会,当反对声浪再次高涨时,凌云出列,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向朱棣请求:
“陛下,诸位同僚忧国忧民,所言‘民怨’,臣亦有所闻。然,是非曲直,需明辨之。臣恳请陛下,允臣与郭衡,于殿上演示一二,以正视听。”
朱棣准奏。
郭衡指挥几名内侍,抬上几件物品:两把外观相似但品牌不同的锄头,两套来自不同地区的木工工具,以及几件从市面上收集来的、标注着混乱尺寸的所谓“标准件”。
凌云拿起那两把锄头,道:“此二锄,皆称合用。然,诸位请看。”他示意郭衡将锄头木柄互换。结果,一把锄头的木柄无法插入另一把的銎孔,即便强行砸入,也松动不堪。“农人若购得此锄,还需自行修改木柄,费时费力。若依标准,则銎孔、木柄尺寸统一,任意搭配,皆严丝合缝!”
他又拿起那些混乱的“标准件”和木工工具中的凿、锯:“市面上仿冒我天工院标准之物泛滥,尺寸不一,质量低劣,已引发多起事故。这正是因为缺乏强制统一的权威标准,导致鱼目混珠,良莠不齐!受害的,正是那些相信‘标准’的普通工匠和百姓!”
接着,他请马三宝出面。马三宝尖细的嗓音响起,陈述了东厂的调查结果:所谓“老匠人气病”,实为当地行会头目逼迫其对抗官府;所谓“商贩生意受损”,多是些惯于短斤缺两的好商;而那把被收缴的“祖传”尺子,经校验,竟比标准尺长了近半寸,其祖上怕是没少用它占人便宜。
真相大白!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恍然大悟,意识到标准并非苛政,反而是保护诚信、促进公平、保障安全的有力工具。那些所谓的“民怨”,多半是既得利益者编造或煽动的。
凌云趁势进言:“陛下,标准之立,非为扰民,实为护民!护诚信工匠不被劣币驱逐,护寻常百姓不受欺诈盘剥,护国家工程不致因劣材而崩塌!其间阻挠,非因标准本身之错,乃因触动了某些人盘剥百姓、垄断利益之根基!此等‘民怨’,乃豪强之怨,蠹虫之怨!陛下当明察!”
这番话,直接将反对者钉在了“豪强蠹虫”的耻辱柱上,将其与广大百姓的利益对立起来。
朱棣听着凌云的陈述和马三宝的证词,看着殿上的演示,心中已然明了。他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统一、能够强化中央控制的帝国,而不是一个被地方豪强和行会割据的松散王朝。标准的推行,正符合他的集权需求。
“朕知道了。”朱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标准之事,利国利民,朕意已决。标准司照常运行,《格物标准》继续推行。各地官府需全力配合,若有阳奉阴违、借机生事、煽动民怨者,无论官民,一律严惩不贷!”
他看了一眼徐理等人,补充道:“至于标准司权柄过重之虑……朕自有考量。凌云,你需谨记,此权乃为国所用,非为一己之私。”
皇帝的裁决,再次为凌云和标准司撑了腰。朝堂反对声浪被强行压下。
经此一役,标准的推行虽然依旧面临各种软抵抗,但大势已定。越来越多的民间匠坊开始主动要求校验工具,加入标准体系,因为他们发现,遵循标准不仅能避免麻烦,更能接触到天工院的技术扩散和官府的采购订单,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然而,凌云并未感到轻松。他深知,丈量器物易,丈量人心难。统一了有形的尺度,还有更多无形的壁垒需要打破——地方保护、行业垄断、知识壁垒、以及根深蒂固的短视与保守。
“尺能丈量乾坤,却难量尽人心私欲。”凌云对郭衡感叹,“但这第一步,终究是迈出去了。接下来,我们要让这‘规矩’,生出‘红利’来,让更多人因它而受益,它才能真正扎根。”
他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标准只是骨架,还需要血肉来填充。他开始构思,如何利用初步建立的标准化体系,推动更复杂、更精密的大型项目,比如——跨越长江天堑的大型蒸汽明轮船,或者,将南京与京口更紧密联系起来的标准化驳船运输系统。
尺已落下,丈量出的,将是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来。而这未来的轮廓,正随着标准的推行,在帝国的肌体上,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