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内灵气氤氲，但空气中却凝滞着一股无形的寒流。跳跃的鲛人油灯火苗将司徒流长老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扭曲如同冰冷的石雕。没有咆哮，没有摔砸，但那压抑的、几乎冻结空气的低气压，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悸。
“废物。”司徒流的声音如同两块千年玄冰相互摩擦，低沉、平滑，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端坐于玉榻之上，指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一下下地敲击着冰冷的玉扶手，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笃笃”声。“黄老三那个莽夫，竟也是个废物。煮熟的鸭子，竟也能飞了？”最后一句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剔骨刀，落在下方垂手肃立的弟子身上。
这位弟子身着内门精英的暗纹青袍，面容沉静，眼神深邃，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微微低垂着头，姿态恭敬却并不卑微。面对师尊的怒火，他像是深潭中一块被投石惊扰却迅速恢复平静的磐石。
“回禀师尊，”弟子的声音同样平稳清晰，如同汇报日常事务，“已详询梅知忆、梅云渊及伍言三人。他们所供一致：黄石寨内，石威、刘四海确与黄老三沆瀣一气，试图坑杀同门。梅家姐弟借寒梅瘴奇袭，趁乱脱身，伍言亦侥幸随行。三人证词，皆直指石、刘两家子弟勾结山贼，图谋不轨。”他顿了顿，语气毫无波澜，“至于幕后更深之因由及我等布局，三人确不知情。他们只认定是石威为泄私愤，勾结匪首所为。”
“不知情？”司徒流敲击玉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下。洞府内的寒气仿佛又重了几分。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好一个‘不知情’。”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洞府中央，宽大的袍袖纹丝不动，每一步踏出都悄无声息，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你当他们是无知的棋子，只识得眼前的石威？”司徒流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梅知忆、梅云渊……梅家那双眼睛，毒得很！伍言，看似沉稳，心思也未必简单。还有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风少正……这些名字，如今都成了插在老夫棋盘上的倒刺！管事部、执法堂、内门那些老东西的眼睛，现在都盯在上面！这已非一局棋的得失，而是引火烧身！”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锁链，牢牢捆住弟子：“石威、刘四海是弃子，死不足惜。黄老三的山寨化为齑粉，也算抹去痕迹。可偏偏……活口回来了！带着指向明确、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口供！这滩浑水，已经将老夫也溅湿了！”
司徒流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直刺弟子的眼底：“你说错了。还有人知道！黄老三……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变数！”语气斩钉截铁，杀意凛然，“那个贪婪的蠢货，他见过‘那边’的人，他手里捏着我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东西！他只要喘着一口气，就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洞府内死寂一片，唯有灯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
弟子迎上司徒流冰冷刺骨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深邃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寒星掠过。他没有惶恐跪拜，只是将本就挺拔的身姿更肃然了几分，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金石般的决绝：
“弟子明白。黄老三，绝无可能再见天日。”他的话语简洁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淬过冰的钢钉，“无论他藏身何处，或落入谁手。所有可能牵连师尊的痕迹，弟子必将其彻底抹除，不留分毫。”
司徒流盯着弟子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表面的平静，看透其下隐藏的冷酷与效率。片刻，他那布满寒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细微、如同冰层裂开缝隙般的满意。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几乎无法察觉。
“去吧。”依旧是冰冷无波的两个字。
“弟子告退。”内门弟子再次躬身行礼，动作利落，转身。他的背影没有丝毫迟疑，步伐沉稳而迅速，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退出洞府，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
洞府内，司徒流独立于摇曳的光影之中，脸上的冰寒并未褪去。他摊开手掌，掌心一团幽暗、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的漆黑灵气无声汇聚、扭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波动。
“风少正…”他低声念着，这三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冰渣，裹挟着刻骨的阴毒，“佩素锦，你还真是令人作呕。”那团漆黑的灵气猛地一收，消失在他掌心，只留下洞府深处更加深邃的、仿佛有无数毒蛇在暗影中悄然游动的寒意。
黄石寨夜色如墨，后山禁地更显阴森。
风少正与王洛屏息凝神，如同两块紧贴在山岩上的苔藓，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缓缓开启的密室石门。
门内走出两人，身着暗红长袍，脸上覆盖着血红色的诡异面具，那造型与当初在双鱼寨遭遇的血灵上人所戴如出一辙！
“血冥魔宗！”风少正心头剧震，与王洛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两人心脏狂跳，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引来灭顶之灾。
只听那两名血冥魔宗之人低声交谈，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阴冷。
“师兄此次前来，莫非是带来了血主大人的指示？”
“嗯。血主传下法旨，令我等在各大宗门之内制造混乱，越乱越好，以配合‘圣濯计划’的推进。”
“清江城地界，称得上大型宗门的，无非落剑门与水月门。落剑门这边的联系，向来都是由师兄负责的吧？”
“的确如此。此番本想让四大家族的人都死黄石寨，到时候清江城和落剑门必将彻底乱上一乱，本是一石二鸟……哼，没想到还是出了些许岔子。不过无妨，些许波澜，影响不了大局，更撼动不了血主大人的宏图伟略。”
风少正和王洛在暗处听得心中寒意更甚。原来黄石寨的杀局，不仅仅是针对他们而是落剑门，而其最终目的，是为了配合这血冥魔宗的“圣濯计划”！
这时，那师兄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师弟，你的精神力修炼的如何了？”
那师弟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矜持与恭敬：“承蒙血父栽培，近日刚突破至精神力二十三阶。”
“二十三阶？不错，相当于武道聚气境初期左右的修为。恭喜师弟实力又精进一步。”
“师兄说笑了。精神力修炼虽妙，诡谲难防，但论及正面搏杀，我这微末道行，恐怕连师兄的半招都接不住。”
“好了，不多说了。你我还是尽快去执行血主交付的任务吧，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同时肃立，以一种极其诡异、带着某种狂热信仰般的语调，低沉地吟诵道：“‘以血为誓，以魂为契，天地为炉，扬我神宗’！”
话音落下，两人身形一晃，如同两道融于夜色的血影，悄无声息地朝着山下疾驰而去，瞬息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远去，风少正和王洛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血冥魔宗…圣濯计划…”风少正压低声音，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他们要在落剑门制造混乱！”
王洛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锐利：“他们口中的‘血父’、‘血主’……还有那诡异的精神力修炼之法……这个魔宗所图非小！少正，我们听到的这些东西，太惊人了，必须立刻上报！”
风少正重重一点头：“走！我们先回宗门。”
两人不敢有丝毫耽搁，如同两道轻烟，沿着来时的隐秘路径，以最快的速度悄然后撤，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们无意中窥见的，恐怕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落剑门、甚至清江城修真界的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清河镇依旧喧闹，商铺林立，人流熙攘。几日的风餐露宿、亡命奔逃，让风少正和王洛身上的外门弟子服都显得风尘仆仆，疲惫几乎刻在眉宇之间。然而，两人刚踏进镇口，准备找个地方歇歇脚，一条如同惊雷般的消息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他们所有的疲惫，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听说了吗？落剑门的仙人们出手了！”
“可不是！那黄石寨，啧啧，一夜之间就没了！”
“听说整个山头都被执法队的仙长们用大神通给轰平了！寸草不生啊！”
“哼，活该！那群杀千刀的土匪，早该有此报应！”
“听说寨子里的人，上到匪首黄老三，下到喽啰，一个活口都没留！落剑门这次真是雷霆手段！”
“那可不，敢设伏坑害仙门弟子，那不是找死吗？”
酒肆茶坊，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言语间充满了对落剑门强大力量的敬畏和对黄石寨覆灭的快意。
风少正和王洛的脚步顿住了。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冰冷。
全灭？夷为平地？寸草不生？一个活口不留？
风少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结。他猛地拉住王洛的胳膊，将他拽到一处僻静的巷角。王洛的脸色也极其难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既有对同门惨死的兔死狐悲，更有对幕后黑手狠辣手段的惊怒。
“阿洛！”风少正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听着，等我们回到宗门，无论是向管事长老、执法堂，还是任何人，都只讲我们在黄石寨的遭遇——石威、刘四海如何勾结山贼设伏，我们如何探查、遇险、逃脱。关于血冥魔宗、关于那两个红袍面具人……一个字都不要提！绝对不要提！”
王洛猛地抬头，眼中是震惊和不解：“为什么？少正！这么大的事！魔宗都渗透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他们很可能……”
“就因为这样！”风少正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王洛的双眼，“你还不明白吗？黄石寨被夷为平地，一个活口不留！是谁做的？谁有这么大的权力和力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动执法队，并且下达如此不留余地的命令？”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沉重，带着一种洞察阴谋的冰冷：“魔宗行事如此诡秘阴毒，若是宗门也被渗透了呢，谁能保证我们冒然说出魔宗之事，不会直接撞进他们设好的圈套？也许我们刚说出‘血冥魔宗’四个字，下一刻，就会被扣上一个‘勾结魔宗、妖言惑众’的罪名，步上黄石寨的后尘！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是足以致命的秘密！在没有绝对信任、绝对力量保护我们之前，这个秘密，必须烂在肚子里！否则，我们就是下一个被‘清理’的目标！”
王洛脸上的愤怒和不甘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恐惧和明悟。他并非愚钝之人，只是性格刚直。此刻，风少正冰冷的分析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头上，让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和无处不在的危机。黄石寨的冲天火光和化为白地的结局，就是血淋淋的警示。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声音沙哑而坚定：“……我明白了，少正。你放心，我知道轻重。魔宗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提。只讲我们在黄石寨看到的、遭遇的。”
风少正看着王洛眼中沉淀下来的决绝，心中的沉重并未减轻，反而更甚。他们带回的真相，被一层更深的黑暗所笼罩。踏上归途，不再是简单的回宗复命，而是踏入一个更巨大、更危险的旋涡中心。
两人不再停留，沉默着穿过喧嚣的清河镇。阳光洒在街道上，却驱不散他们心中的阴霾。他们一步步朝着落剑门巍峨的山门走去，如同走向一个未知的龙潭虎穴。山门依旧气势恢宏，云雾缭绕，但此刻在风少正眼中，那云雾深处仿佛隐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两个侥幸逃生的“知情者”。
他们即将带回的“真相”，注定是残缺的、被精心修剪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