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将军府·午膳
午时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头顶那片倒悬海,在将军府庭院投下斑驳、扭曲的幽蓝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与菜肴香气交织的奇异味道,却难以驱散那份自天穹压下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正厅内,一张宽大的紫檀圆桌旁,罕见地坐满了人。风烈将军端坐主位,甲胄虽卸,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肃杀与疲惫,仿佛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风少正坐在他下首,面色沉静,眼神深处却如寒潭,映照着窗外那片不祥的深蓝。祖母坐在风烈另一侧,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儿孙的慈爱,她不时看看风烈,又看看风少正,浑浊的眼中满是满足,显然对府外那翻天覆地的剧变和悬顶之危一无所知。而最令人意外的,是坐在风少正对面的母亲。
她今日褪去了素日里常穿的素净佛衣,换上了一身颜色稍显温润的藕荷色常服,发髻也精心梳理过,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这身装扮,让她身上那股常年萦绕的、近乎隔绝尘世的清冷疏离感淡去了许多。这是风少正记忆中,除了寥寥几次年夜饭外,母亲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坐在全家人的餐桌上用餐。即便是年夜饭,她也总是匆匆几口,便以礼佛为由,悄然离席,回归她那香烟缭绕的祠堂。
菜肴精致丰盛,侍女们无声地穿梭布菜。然而,席间的气氛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小心翼翼的平静。祖母兴致颇高,絮絮叨叨地询问着风少正的身体恢复情况,又念叨着府里新来的小丫头手脚麻利。风烈和风少正都默契地应和着,脸上挤出温和的笑容,绝口不提那倒悬的血海、震天的巨响、毁灭的水柱,以及那如同丧钟般悬在十月初一之上的“血神”索命令。
“正儿,多吃些这个,”母亲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她拿起公筷,夹了一块炖得酥烂、色泽红亮的红烧肉,轻轻放到风少正面前的青花瓷碟里,“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的动作自然,目光落在儿子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久违的温情,也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更深沉的东西。
风少正微微一怔,随即恭敬道:“谢母亲。”他夹起那块肉,放入口中。肉质软糯,酱香浓郁,确实是记忆深处熟悉的味道。只是这味道,此刻尝来,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是啊,多吃点,补补身子!”祖母也笑着附和,又转向风烈,“你也别光顾着看,快吃!这阵子……辛苦你了。”她指的是风烈连日来调兵遣将、安抚城防的辛劳,虽不知具体,但儿子眉宇间的凝重她是看在眼里的。
风烈端起酒杯,对着母亲和妻子示意了一下,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娘,您放心。儿子在,这个家就在!天塌下来,有儿子顶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们一根汗毛!”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在向那无形的威胁宣战。那话语,是说给母亲听的,也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的,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母亲闻言,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异常温婉的笑意。她放下筷子,拿起素白的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角,目光扫过丈夫、儿子,最后落在婆母身上,声音比刚才更加柔和,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
“好了,烈哥,”她第一次在家人面前用了这个略显亲昵的称呼,听得风烈和风少正都心头微动,“今日难得一家人坐在一起,莫谈公事,莫论外忧。”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有些飘远,又迅速收回,落在满桌佳肴上,“这世道……能得片刻安宁,已是上苍垂怜。我们……好好吃顿饭,好好说说话,享受这……难得的时光吧。”
她的话,像一阵清风,试图拂去席间无形的阴霾。她主动为婆母布菜,轻声细语地询问老人家近日的起居;她甚至破天荒地询问了风少正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比如书房新添的几盆兰花长势如何。她的脸上始终带着那抹温婉的笑意,努力扮演着一个寻常的妻子、母亲和儿媳的角色。
然而,风烈和风少正何等敏锐?
他们清晰地捕捉到,母亲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决绝,是不舍,是深深的眷恋,还有一丝……近乎悲壮的释然?她今日的温婉与主动,像一层精心编织的薄纱,掩盖着其下汹涌的暗流。她越是表现得轻松寻常,那份刻意便越是明显。她有心事,而且,是关乎生死、关乎离别的大事。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点破。风烈只是在她为母亲夹菜时,默默地将她爱吃的清蒸鲈鱼往她面前推了推;风少正则在她询问兰花时,认真地描述着叶片的翠绿与花苞的形态。他们都配合着,维持着这顿午膳表面上的温馨与平静,仿佛窗外那片倒悬的血海和即将到来的末日,真的只是幻影。
一顿饭,在祖母满足的喟叹和母亲刻意营造的温情中接近尾声。侍女们悄无声息地撤下残羹冷炙,奉上清茶。
母亲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再次扫过在座的亲人,在那温婉的笑容下,似乎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告别。她放下茶盏,缓缓起身。
她对着婆母和风烈微微屈膝:“我……该回祠堂了。”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挽留的决断。仿佛那香烟缭绕的祠堂,才是她此刻唯一的归宿,也是她必须奔赴的战场。
风烈看着妻子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藕荷色的身影在幽暗的回廊光影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坚定。他沉默了片刻,大手重重地按在风少正的肩膀上,力道沉甸甸的。
“正儿,”风烈的声音低沉而郑重,目光追随着妻子消失的方向,“今日……就别出门了。若得空……”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去祠堂……多看看你母亲。”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风少正心中所有的疑虑与不安。父亲也感觉到了!母亲今日的反常,那顿刻意温馨的午膳,以及此刻毫不犹豫地回归祠堂……绝非寻常礼佛那么简单!
风少正站起身,对着父亲深深一揖:“是,父亲!”
风少正步履匆匆,本想直接去祠堂看望母亲。可想到刚吃过午饭,母亲可能会小憩一会儿。便想着先回自己房间待会,再过些时辰去祠堂。
然而,就在他即将推开自己房门的前一刻,目光扫过廊下阴影处,脚步猛地顿住。
王洛。
那少年正背靠着廊柱,微微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也跑得通红。显然,他是刚刚从家里一路狂奔而来,连气都没喘匀。
风少正眉头微蹙,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这意外的一幕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压下纷乱的思绪,走到王洛面前,有一丝疑惑:“阿洛?你怎么跑回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多陪陪爹娘吗?外面不太平,你……”
王洛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看到是风少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点亮的星子。他直起腰,努力平复着呼吸,脸上挤出个笑容,但那笑容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阿……阿正哥!”他喘着气,声音还有点不稳,“我……我在家待不住!”他用力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眼神急切地看着风少正,“爹娘……爹娘他们……”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他们说,既然应了将军府的差事,做了少帅的侍从,那就得……就得有侍从的样子!不能光想着往家跑,得……得尽忠职守!”
他学着大人的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风少正静静听着,看着少年那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那努力挺直腰板、想显得更可靠些的模样,还有那双清澈眼睛里毫不掩饰的依赖和信任。心头那团因母亲而起的、沉甸甸的阴霾,仿佛被这少年纯粹而炽热的光亮,悄然驱散了一丝缝隙。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王洛脸上停留。那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少年,看到了双鱼寨柴房里那个瑟瑟发抖却始终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看到了湖边那个不顾一切扑向自己的身影,也看到了此刻这个因为“尽忠职守”和“不想离开”而气喘吁吁跑回来的、已然将这里视为归宿的少年。
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缓缓淌过风少正的心田。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轻落在王洛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拍了拍。
“傻小子。”风少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方在末世阴影下显得格外珍贵的院落,又落回王洛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上:“你也是我的家人。”
风少正直起身,目光越过王洛的头顶,再次投向祠堂的方向。那抹温情的暖意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此刻,身边站着这个将他视为依靠、也视他为家人的少年,风少正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守护的信念,从未如此清晰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