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金色的光辉像融化的蜜糖,穿透清晨的薄雾,泼洒在京城那条刚从灾祸中苏醒的街道上。苏晚的医馆就立在这片曾是废墟的地方,崭新的木料还散发着清漆的辛辣与松木的淡香,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绞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气息——新生的锐劲撞着毁灭的沉郁,像在诉说一场无声的角力。
门板上的铜环还带着新铸的亮泽,苏晚正低头整理最后一批药材,指尖捻过晒干的金银花,绒毛蹭得指腹发痒。一个尖细却沉稳的声音突然划破清晨的宁静,像冰锥敲在檐角的露水:“苏大夫,圣旨到。”
苏晚抬头,见门槛外立着个身着藏青色宦官服的中年男子,面容白净无须,袖口绣着暗纹的云鹤。他身后两名小太监捧着明黄色圣旨,卷轴边缘的金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来人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内侍总管,孙公公。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医馆内的药柜、药碾、晾药架,最后落在苏晚身上,目光里藏着审视,像在掂量一件器物的斤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掺了点怜悯。“陛下召你入宫,亲自嘉奖。”孙公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銮殿的寒气,“苏大夫,这一路走来不易,往后……望你好自为之。”
最后这句,尾音拖得极长,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裹着蜜糖的警告。苏晚心中一凛,指尖捏紧了手中的药包,面上却只恭敬垂眸:“民女遵旨。”
皇宫,御花园。
这里没有金銮殿的庄严肃穆,却比朝堂更让人脊背发紧。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夜来香的甜腻、兰花的清冽、牡丹的浓艳混在一起,香得让人发晕;亭台楼阁精巧绝伦,飞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然而这极致繁华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权力漩涡,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当朝天子元景帝,一身明黄常服,负手立于一座假山前。假山石缝里的青苔还挂着晨露,他指尖偶尔拂过冰凉的石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温痕。他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双目深邃如古潭,不怒自威的气势仿佛与整座皇宫融为一体,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透着小心翼翼。
“草民苏晚,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晚跪地行礼,裙摆铺在青石板上,带着露水的凉意,声音清朗,不卑不亢,连磕头的力度都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风骨。
“平身吧。”元景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深潭投石,只荡开一圈微澜。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射向苏晚,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苏晚,你可知罪?”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一旁的孙公公眼皮微不可查地一跳,垂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远处殿柱阴影下的顾昭,更是瞬间绷紧了身体,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佩剑的剑柄,指腹抵着冰凉的金属,连呼吸都放轻了。嘉奖?这开场白里可听不出半分暖意!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沉,像坠了块铅,但多年的历练让她瞬间冷静。她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坦然道:“草民愚钝,不知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
元景帝盯着她看了足足十息,殿角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敲在每个人心上。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赞许:“罪在你一介女流,却有经天纬地之才,让朕的满朝文武,甚至太医院的那些国手,都颜面无光!”
这话重如惊雷,却是明着夸赞。这帝王心术,变幻莫测,比毒药更让人胆寒。苏晚立刻俯身,额头几乎触到地面:“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医者本分,不过是尽力而为。”
“好一个尽力而为!”元景帝忽然朗声一笑,笑声在御花园中回荡,惊飞了花枝上的几只彩蝶,“你以一人之力,揭开京城大案,又在瘟疫之中救万民于水火。若这只是尽力而为,那朕的江山社稷,岂不是多了无数栋梁?”
他一挥手,孙公公立刻会意,展开圣旨。明黄的卷轴“哗啦”展开,他尖细的嗓音在花园里响起,字字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间医者苏晚,医术卓绝,心怀天下……特赐黄金千两,绸缎百匹……”
而最核心的赏赐有两样。
第一,元景帝亲笔题写的金丝楠木匾额,上书“活死人医”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龙飞凤舞,匾额边缘镶着细金,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这四个字,分量重如泰山!不仅是对她医术的最高认可,更是皇帝亲赐的护身符——从此谁想动她,先掂量掂量这匾额的分量。
第二,特许她的医馆绕过一切繁琐流程,直通太医院支取药材。这更是天大的恩赐!意味着她将手握整个大炎王朝最顶级的药材资源,连太医院的供奉都未必有这特权。
“苏晚,谢恩吧。”元景帝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草民苏晚,叩谢陛下天恩!”苏晚再次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及冰凉的青石板,心中却一片雪亮。这是无上荣耀,也是一副精致的枷锁。活死人医的匾额,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它将她推到风口浪尖,成了无数人瞩目、嫉妒甚至怨恨的靶子。而直通太医院的特权,更是将她与皇家紧紧捆绑,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眼皮底下,再无半分私隐。
果然,赏赐过后,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元景帝踱步到她面前,明黄的袍角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他看似随意地问道:“苏晚,你可知,为何朕要下定决心,彻查粮仓贪腐一案?”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在了苏晚喉咙上。她大脑飞速运转——绝不能照字面回答。皇帝想听的,不是标准答案,而是她的态度,她的立场。
她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答道:“回陛下,此案动摇国本,饿殍遍地,民怨沸腾。陛下彻查此案,乃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肃清朝堂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是最稳妥也最正确的答案。然而,元景帝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深邃的眸子眯了起来,像一只审视猎物的猛虎,声音压得更低:“说得好。但……若是查下去,会牵连出朝中重臣,甚至是朕的亲族呢?到那时,你可还愿意,继续为朕查下去?”
杀机!毫不掩饰的杀机和试探,瞬间充斥了整个御花园!这个问题已不是问案子,而是问她是否愿意成为皇帝手中最锋利、最无情的刀——一把可以斩向任何人的刀!
答应,意味着彻底卖给皇权,再无退路,沦为政治斗争的棋子,随时可能被弃;不答应,就是抗旨,辜负圣恩,下场恐怕比死还难看。
殿外的顾昭早已察觉气氛不对,他看到皇帝眯眼的那一刻,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顾不得规矩,趁着无人注意,他悄无声息地向苏晚挪了两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小心回答。”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清泉,让苏晚紧绷的心神稍松。她感激地朝顾昭方向极快地瞥了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眼前的九五之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回陛下,草民只是一介医者。医者眼中,只有病症,无关贵贱。病在肌肤,可用汤药;病入骨髓,需行刮骨之术。这天下,亦如人之体魄。”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更进一层,语气里带着医者特有的悲悯:“医者治病,亦是治心。若能让病者安心,让天下人安心,便是医者最大的功德。倘若陛下的‘刮骨疗毒’,能救这天下于沉疴,能让万民看到希望,草民……何乐而不为?”
这一番话,巧妙至极!她没直接回答“愿意”或“不愿意”,而是将自己从“办案者”拉回“医者”本位——查案不是为权力、邀功,而是为“治病救人”,救这个生了病的天下。她把选择权不动声色地抛回给皇帝——您若真是为天下,我便做这剂猛药的药引;可您若只为清除异己,我这“医者”便只治“病”,不参与“权斗”。
元景帝眼中的锐利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件璞玉,想看出内里的纹路。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显得刺耳,连远处的铜壶滴漏都像是在催命。
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莫测:“好一个‘医者治病,亦治心’。苏晚,你很好。退下吧。”
“草民告退。”
苏晚和顾昭躬身行礼,缓缓退出御花园。直到走出那道宫门,将那片极致的繁华与威压隔绝在身后,苏晚才发现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贴身的中衣黏在皮肤上,凉得像冰。
临出宫门前,一直沉默引路的孙公公突然停下脚步,侧过身,用极低的声音对苏晚说,气音几乎要被风卷走:“苏大夫,陛下对你另眼相看,觉得你是一把能开山劈石的利刃。但你要知道,利刃能伤人,也能伤己。陛下用你,但也……忌惮你非常。”
苏晚心头猛地一震,指尖攥得发白。她下意识回首望去,宫墙高耸,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殿宇巍峨如巨兽。透过遥远的拱门,仿佛能看到元景帝正负手立于殿前,目光深远,如同一尊俯瞰众生的神只,冷漠而威严。那一眼,让她遍体生寒,像被冰水浇透。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宫门外的石板路上,像两道相依的剪影。走出宫门,喧嚣的市井之声重新灌入耳中——货郎的吆喝、孩童的嬉笑、马车的轱辘声,恍如隔世。
顾昭沉默地陪在她身边,直到远离了那片红墙黄瓦,他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还想查下去吗?”
这个问题,入宫前答案毋庸置疑。但现在,领教过天威莫测,任何聪明人都该退缩。
苏晚停下脚步,望向被晚霞染成金红色的天际,云层变幻,如同朝堂之上诡谲的人心,绚烂却危险。良久,她转过头,眼中没有半分退却,反而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像燎原的星火。
“当然。”她的声音坚定如铁,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不查清楚,那些枉死的人如何安息?只是……”
她迎上顾昭关切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这一次,我们要换一种方式。我们要……更谨慎。”
谨慎,意味着不能再横冲直撞,要像蛇一样潜伏;谨慎,意味着手中的每一份证据都必须是无可辩驳的铁证,能一击致命;谨慎,意味着在下一次风暴来临前,必须做好万全准备,迎接那朝堂之上的雷霆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