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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殿里安静的诡异。

君笙带着一身看不见的疲惫倒在榻上,手臂不由分说地把旁边背对着他的人捞进怀里。那身体冰凉,僵硬得像块石头。

“你的事,都抹干净了,”君笙把下巴抵在陌尘微凉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示弱:“没人知道你是顾陌尘了…别生气了,理理我,行不行?”

怀里的人没动,只有脊背绷得更紧。

君笙耐着性子,手臂收紧,把人更深地往怀里按,嘴唇蹭过他后颈冰凉的皮肤:

“为了你,那群老东西指着本君的鼻子骂…我也难受。

小尘儿,像从前那样,哄哄我,抱抱我,成吗?”

声音低下去,努力讨好他。

回应他的,依旧是死寂的沉默。

那股强压下去的烦躁猛地窜上来。

君笙撑起身,手上带了不容抗拒的力道,强行把陌尘扳过来,让他面朝着自己。

光线昏暗,却足够看清陌尘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有那双空洞、红肿、却依旧盛着水光的眼睛。

“哭?又在哭!”君笙的火气“腾”地就起来了,捏着他下巴的手劲不自觉加重:“顾陌尘,你能不能硬气点?

骨气呢。”

“滚。”平静的一个滚彻底激怒他。

他一把将人从榻上拽起来,迫使那单薄的身体坐直,摇摇欲坠:“本想着你要是肯自己乖乖吃药,就放你在长乐宫走动,偏你不乐意。

你就喜欢我这样对你,是不是?

喜欢被锁着?喜欢被强迫?”

陌尘被他捏得生疼,压抑许久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麻木。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扇在君笙脸上。

“滚。” 一个字,嘶哑破碎,却像淬了火的刀。

空气凝固了一瞬。

君笙被打得偏过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腮帮。

他慢慢转回头,看着陌尘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脸上却缓缓扯出一个邪气的笑,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

“呵……就说这一个字?”

他逼近,鼻尖几乎碰到陌尘的脸:“多说点好听的,软话,求饶的话…或许,

本君真就放你走了呢?” 语气带着恶劣的引诱。

陌尘眼中那簇愤怒的火苗跳动了一下,似乎真的燃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

他望着君笙,嘴唇微微动了动:“…真的?”

君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格外刺耳:“小尘儿啊小尘儿,你可真是…好骗得让人心疼。”

他止住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不过,本君倒真想听听,这种时候,你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哄我开心?”

那点微弱的光,在君笙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恶意中,“噗”地一声熄灭了。

陌尘眼底瞬间只剩下比冰还冷的死灰。

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重重地倒回榻上,拉过冰冷的云被,将自己整个蒙头盖住,蜷缩成一团,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让他窒息的世界。

被子里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君笙脸上的笑意僵住,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一把掀开被子,动作粗暴地将人重新拖拽起来。

陌尘像失了魂的偶人,毫无反抗,任由他摆布。

君笙捏开他紧咬的牙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将一枚千颜丹再次强行塞了进去,手指卡着他的喉咙,迫使他咽下。

直到确认丹药滑落,君笙才松开手:“小尘儿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没封印你的修为,你这是怎么了?”

陌尘无力地滑倒在榻边,捂着喉咙剧烈地呛咳,脸色惨白如鬼,只有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是滚烫的:“我怎么了?你好意思问,这千颜丹的药效你不知道吗?要是真担心我就不要给我吃它。”

君笙站起身,冰冷的视线在他蜷缩颤抖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神力下意识地探出,如流水般拂过陌尘的身体。

一丝极细微的疑惑掠过心头。

这么多天了,怎么他的身体非但毫无起色,反而…更像一具被彻底掏空、脆弱不堪的凡胎?

那点残存的灵力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烦躁地收回神力,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寝殿,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小尘儿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千颜丹一定要吃。”

朝阳殿外,一方小小的凉亭。

夜风带着凉意,吹不散君笙眉宇间的沉郁。

凌玉垂手立在一旁,看着自家神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直说。”君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凌玉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神君…果真要让公子尘……” 后面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他咽了回去,但意思已明。

君笙望着亭外沉沉夜色,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飘渺的平静语气开口:“你想问,本君为何执着于一个孩子?”

“是。属下愚钝,还请神君明示。”

“接掌天神位,”君笙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夜色里:“要被抽离七情六欲,抹去所有记忆。

彻底…变成一个冰冷的‘规则’。”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石桌桌面:“本君…不想忘了他。”

他转头,看向凌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暗流:“就想…若和他有个孩子,那孩子身上流着我们共同的血。

看着他,或许…就能想起些什么?哪怕一点点也好。

让他…让我们刻骨铭心地记住这段情,永远记住。”

凌玉心头巨震:“神君…那位置,您大可……”

“不做?”君笙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因为本君想走出去,去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仙界是什么样子,想去看看他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

想要…理解他眼中的自由。”

他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渴望:“坐上那个位置,成为这方天地的‘道’,或许…只是暂时的枷锁。

等任务完成,等此界稳固,也许…就能卸下重担。

那时,才能有真正和他长长久久的生活在一起。”

“神君为何…不把这些告诉公子尘?”凌玉不解:“他若知晓您的心意……”

“心意?”君笙低笑一声,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苦涩:“他为我付出的够多了。

剜心裂魂,分身俱毁…教我对道的领悟哪一样不是为我?

我只是想…在不得不离开前,让他彻底明白我的心,也想…留下一个属于我们的血脉。”

他叹了口气,像是说服自己:“其实他懂的。他只是…放不下那点可笑的骄傲和面子,在跟我闹脾气罢了。”

凌玉看着神君眉宇间深重的倦意,又想起殿内公子尘那毫无生气的模样,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可是神君,男子孕育子嗣,

本就违逆天道常伦…您…就不怕引来天罚吗?”

“天罚?”君笙眼中陡然射出锐利如刀锋的寒光,一股无形的凛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那是纯粹的弑杀之意:“本君修的是弑杀道,杀该杀之人,断该断之业。

这位置,既是本君凭实力夺来,被选为天道化身,便是认可本君的道。

既是‘道’,何惧天罚?” 那气势霸道绝伦,仿佛连天地规则都要为之辟易。

凌玉被那杀气激得心神一凛,连忙低下头,压下心悸,迟疑着提醒:“属下…只是瞧着公子尘近来的身体,实在…不太对劲。

气息一日弱过一日,那千颜丹药力霸道,属下担心…他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

“承受不住?”君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笃定:“他最喜欢演戏。

装可怜,装柔弱,扮猪吃老虎…他疯起来有多厉害,你我都见过。

谁知道这副样子是不是又在算计什么?”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莫测:“况且…谁知道他还有没有藏着别的分身?

他顾陌尘的本事,从来都深不见底。”

凌玉沉默了一下,看着君笙眉宇间那份因提及陌尘过往“疯劲”而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愫。

怀念?忌惮?终是低声道:“神君心中有数便好。属下只是…只是觉得,公子尘似乎…真的不同了。”

“不同?”君笙挑眉。

凌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君笙:“是。神君,您不觉得吗?

自公子尘归来,或者说,自他…分身尽毁之后,他的气息、眼神、乃至行事,都与从前判若两人?

您说他受您影响心性改变,可属下斗胆说一句,您的变化,或许…也并非全然是受公子尘教导的结果。”

“什么意思?”君笙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善恶意识。

神君的善恶意识是受到魔种,魔气影响才成这样的性子。

公子尘为了救你方对你悉心教导。”凌玉吐出这四个字,观察着君笙的神色:“神君方才说,受公子尘影响,您的善恶意识已能控制自如。

可属下记得,公子尘曾言,修习的是‘无情道’。无情道怎么可能有善恶之分。

如今的公子尘气质和以往不同。

而您方才说,唯有‘弑杀道’才能彻底控制善恶意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弑杀道…终究非天地正道。

若真有失控那一日,神君您…会如何?”

君笙猛地一怔,凌玉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入脑海。

万物道…陌尘曾在他耳边反复提及,甚至尝试引导他感悟的“万物道”…与他自己选择的、以杀止杀、以暴制暴的“弑杀道”…背道而驰。

他修弑杀道,是为了强行镇压那因陌尘而觉醒、却无法调和的善恶意识。

他以为这是掌控,是强大。

可凌玉的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从未深陷的角落,这真的是掌控吗?

还是…另一种更深的失控的开始?

“万物道…或许可行…” 君笙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眼神有些空茫地望向寝殿的方向。

凌玉见他失神,鼓起勇气继续道:“神君恕罪,您说的‘万物道’,属下不懂。

公子尘或许明白…只是,或许从前的事,他都不明白。”

“都不明白?”君笙猛地回神,眼神如电射向凌玉:“说清楚。”

凌玉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颤,硬着头皮道:“神君可还记得?

公子尘本体分身双修之术,神妙莫测。

属下…曾亲眼所见,在天巫国历劫时,三位‘公子尘’同坐一案,品茗论道。

他们神态各异,言谈举止,甚至气息都微妙不同,分明…是三个拥有独立意识的存在。”

凉亭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君笙瞳孔骤然收缩。

凌玉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认知。

三位?独立意识?

自由切换,他确实说过。

本体?分身?

那顾陌尘…是谁?

现在的陌尘…又是谁?

一个惊悚的念头,带着冰寒彻骨的凉意,不受控制地窜上君笙的脊背。

“你是说…”君笙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小尘儿的本体意识…是最近才苏醒的?

所以他才…拒我于千里之外?” 他想起陌尘醒来后的疏离、冰冷、陌生…心一点点沉下去。

凌玉摇头:“属下不敢妄断。

只是猜测…或许从前那个主动的、时而冷漠时而炽热的公子尘,是分身主导?

而现在这个…虚弱、抗拒、仿佛看透一切的…才是真正的‘神木仙尊’本尊?”

“三位一体…意识元神可自由切换…可那时他是陪我亲自下凡历劫的吗?

难道都是骗我的,是不是还藏着一具分身。”君笙重复着陌尘曾经笃定的话语,此刻却像尖刀剜心。

他猛地想起凌玉方才的未尽之言:“等等,你刚才提到顾陌尘的意识?说下去。”

凌玉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将埋藏心底的疑虑尽数倒出:“神君,您细想,公子尘当年是以分身逃遁至此界。

后来本体分身融合时遭受重创,那时他才十岁。

之后,他服下千颜丹,本体也许陷入沉睡,分身自然受到重伤,那时主导身体的就是‘顾陌尘’。

顾陌尘有了自己的意识、经历、情感。

他经历神雷淬体,意外唤醒了沉睡的分身意识善念或恶念…那他的本体意识呢?

神木仙尊的意识…

到底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凌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惊悚的穿透力:“是在分身尽毁,这具身体再无其他意识干扰…彻底回归本源的那一刻吗?”

“轰——!”

君笙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彻底炸开。

他一直以为他面对的是闹别扭的顾陌尘,是那个被他强行喂药、被他锁住、被他伤害的爱人。

他以为他的冷酷、他的逼迫,只是为了让对方屈服,留下一个念想。

可现在…

如果凌玉的推测是真的…

如果此刻蜷缩在朝阳殿冰冷锁链下、承受着千颜丹药力侵蚀的…是刚刚苏醒、对这一切都感到陌生、甚至可能带着神木仙尊本源记忆和视角的…真正的公仪尘本体?

那他君笙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强喂丹药、囚禁、当着他的面杀死他仅存的弟子、用锁链禁锢、用言语羞辱…

是什么?

是彻头彻尾的暴行。

是对一个刚刚意识归来、可能连状况都未完全搞清的“陌生人”,施加的最残忍的酷刑。

他以为他在挽回爱人,却可能是在亲手凌迟一个刚刚苏醒的灵魂。

“神木仙尊…果然…厉害…” 君笙扶着冰冷的石桌,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几乎要捏碎那坚硬的玉石。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惊骇、恐慌、悔恨和滔天怒意的冰冷寒意,瞬间席卷了他全身,让他如坠冰窟。

夜风吹过凉亭,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君笙猛地转身,猩红的双目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光亮的朝阳殿寝殿大门。

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那个人…那具躯壳里,此刻沉睡的,究竟是谁的灵魂。

“凌玉,不管是哪一个小尘儿,本君都喜欢。

祖父曾说过,梦里第一次的相见,本君对神木仙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娶他。”

凌玉有点害怕的询问道:“就算是仙尊您也不后悔这样对他。”

君笙:“本君这是保护他。”

凌玉:“或许神君对仙尊的束缚之爱太过沉重,仙尊身受重伤,有些害怕。”

君笙:“凌玉,这位公仪尘仙尊是母神给我讲过的那位仙尊,他是本君的师尊,真正的师尊,本君不会让他害怕。”

子时,万籁俱寂,唯有殿外更漏滴水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烛火在铜鹤灯台上摇曳,将殿内巨大而空旷的影子拉扯得支离破碎,如同鬼魅般在描金朱柱和冰冷地面上无声狂舞。

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熏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的神木气息。

那是独属于陌尘的味道。

君笙屏着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在宽大的云榻外侧躺下,隔着薄薄一层锦被,能感受到身边人躯体散发出的微薄暖意。

他侧过头,目光描摹着陌尘沉睡时依旧显得过分清冷的侧颜轮廓,银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像一片沉寂的夜。

就在他几乎要沉溺于这片刻安宁时,陌尘骤然睁眼。

那双眸子在昏暗烛光下,清亮锐利如寒潭古剑,瞬间刺破所有伪装。

他猛地掀开锦被起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虚影,一言不发便朝殿门疾走。

宽大的雪白寝衣下摆拂过冰冷光滑的地面,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哐当——哗啦!”

沉重的玄铁锁链猛地绷直。

那锁链一端深嵌在巨大的龙柱础之中,另一端紧紧扣在陌尘纤细苍白的脚踝上。

巨大的拉扯力将他整个人狠狠拽回,脚下不稳,直直向后跌坐下去。

不偏不倚,正跌坐在榻边君笙的腿上。

温热的躯体带着重量和冲击力落进怀里,君笙几乎是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腰身。

那腰肢劲瘦,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内里蕴含的、被禁锢的力量。

陌尘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抗拒这屈辱的贴近。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骤然变得凛冽逼人。

君笙没有立刻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人更密实地困在怀中。

他微微低下头,唇几乎要贴上陌尘耳畔那缕微凉的银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恭敬:

“师尊,”他顿了顿,一句话清晰地吐出:“不,是神木仙尊。”

怀中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我是该叫你师尊,还是仙尊?”君笙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地回响,每一个字都激起冰冷的涟漪。

陌尘猛地发力,挣脱了这令人窒息的桎梏,身形一闪,已端坐在榻边另一侧,与君笙拉开距离。

他并未回头,侧脸线条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刀削般冷硬,声音更是沉静无波:“看样子,你理清了,也知道我是谁了?”

君笙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道清冷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仙尊,我是不是很信守承诺?”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邀功般的戏谑:“说了娶你,就娶你。”

那“娶”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要娶便娶。”陌尘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谈论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他终于侧过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君笙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丹药,能不能不吃?”

“不行。”君笙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陌尘的目光移向自己脚踝上那圈冰冷沉重的玄铁锁链,锁扣上古老的符文在幽暗光线下隐隐流动。

“锁链,”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给为师解了。”

“不行。”依旧是那两个字,斩钉截铁。

殿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烛火不安地跳动,“噼啪”一声轻响。

许久,一声极轻的叹息溢出陌尘的唇畔,轻得像殿外飘落的一片雪。

“罢了。”他起身,雪白的衣袂无声滑落,走向殿中那张巨大的檀木书案。

步履从容,仿佛脚上那沉重的锁链只是虚幻的装饰。

他拂袖端坐于案后,背脊挺直如孤峰青松,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沉静瞬间弥散开来,将整个朝阳殿都笼罩其中。

“为师很欣慰你能有所成长,你比师弟师妹更聪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内每一寸空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就让为师最后给你上一课。”

君笙心头莫名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依言起身,走到书案对面,撩起衣摆,同样端端正正地坐下,目光平视着案后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师尊请讲。”

他收起了那层刻意为之的恭敬与戏谑,神情是少有的认真。

烛光在陌尘清绝的面容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注视着君笙,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今日给你讲讲,”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寂静的殿宇之上:“何为因果,何为善恶,何为轮回,何为生死?”

君笙:“谨遵师尊教诲。”

“因果如藤,缠骨附髓。”陌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他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拨动了无形的丝线。

“农夫春日播下一粒粟种,秋日便得满仓谷粮,此为‘种因得果’,清晰可见。

修士以术法强夺他人灵根,看似一步登天,实则道基尽毁,心魔缠身,终遭反噬,此乃‘强求之因,必结恶果’,天道昭彰。

更有那大能者,为求己道圆满,不惜屠戮生灵、倾覆山河,纵然一时功成,那万千怨念与业力终归不真实。

终有一日,天罚加身,魂飞魄散,此乃‘大因大果’,无人可逃。

因是埋下的种,果是开出的花,结出的实,根须早已在命盘里扎透。”

君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升起,指尖微微发冷。

他想起自己过往种种,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选择,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微小恶意,此刻仿佛都被这双洞彻一切的眼睛看得分明:“师尊,我们之间又是如何的因果。”

陌尘:“我们之间本不需要因果。”

“善恶非石,人心为秤。”陌尘的指尖在冰冷的案面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善如春风化雨,滋养万物于无声;恶似滚石坠渊,伤人害己不自知。”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君笙:“稚童舍己身救一落水雀鸟,此乃天性之善,至纯至简。

医者悬壶济世,施救仇敌性命,此乃克己之善,心念通达。

然,若有人打着‘大善’旗号,行伪善之实,为一己虚名而罔顾他人意愿,此‘善’便已化作剧毒,害人害己,是为‘伪善之恶’。

恶者亦同,有人为活命而劫掠,有人为权势而屠戮,前者或可存一线天良,后者已堕无间深渊。

善恶存乎一念,秤在心中,不在他人唇舌之间。”

君笙的呼吸微微凝滞。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那些被他以“迫不得已”或“理所当然”为由所行之事,此刻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似乎都褪去了自我粉饰的外衣,露出了或深或浅的灰暗底色。

师尊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心防。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我们之间谁在扮演恶人?”

陌尘:“能明辨是非善恶的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善人。”

“轮回不息,如薪火相传。”陌尘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丝,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悠远:“枯木逢春再发新芽,是轮回;

修士道消身殒,精魄散归天地,滋养新生,亦是轮回。

天地如洪炉,众生似薪柴,此身燃尽,自有后来者接续光明。

生生世世,循环往复,此乃大道本源,万物生机所系。

生死如昼夜交替,乃天道循环之必然。”他的目光穿透了君笙,仿佛望向无尽虚空:“凡人寿尽,魂归天地,重入轮回,

此为‘顺天之死’,如叶落归根。

修士逆天而行,强求长生,终致道心崩殂,自取灭亡,此为‘强求之死’,

徒留悲叹。

更有那舍生取义者,为护苍生、卫正道而甘愿赴死,其身虽灭,其神永存,浩气长存天地,此为‘向死而生’,死得其所。

生是天地暂借的一段旅程,死是魂魄归返的永恒故乡,不必执着于这具皮囊的存亡就是看破生死。”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洪钟大吕,敲击在君笙心湖深处,激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君笙端坐在那里,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彻底掀开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那些他曾笃信不移的、曾嗤之以鼻的、曾懵懂无知的,此刻都在陌尘平静而深刻的言语中被打碎、重组、升华。

因果不再是飘渺的传说,善恶不再是模糊的界限,轮回不再是遥远的恐惧,生死不再是绝对的终结……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震撼席卷了他,仿佛蒙昧的灵魂第一次真正睁开了眼睛,窥见了大道运转的恢弘轨迹。

“明立场,明众生不易,方才认清自己的道在何方。”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燃烧、蜕变。

“这便是……”君笙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他努力寻找着词汇,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大道至简?”

陌尘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光芒。

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最后深深看了君笙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仿佛穿透了万古时光,要将眼前人的模样镌刻进灵魂深处。

“记住……”他薄唇微启,似乎想再叮嘱些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

“咔嚓!!!”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琉璃碎裂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那声音并非来自殿门或窗棂,而是来自头顶。

君笙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朝阳殿那绘制着诸天星斗、万神朝拜的穹顶巨幅琉璃壁画,中央位置毫无预兆地崩裂开一道巨大的、狰狞的黑色裂痕。

那裂痕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分叉,发出“噼啪”声,速度快得只在眼前留下残影。

没有雷声,没有电光,只有纯粹的、毁灭性的崩裂。

一股无法形容、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滔天巨浪,轰然砸落。

殿内所有摇曳的烛火在同一时间齐齐熄灭。

无数精美的瓷器、玉器承受不住这骤然降临的力量,“噼里啪啦”爆碎开来。

“师尊,师尊。”君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撕裂般的剧痛和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他失声厉吼。

他猛地从案后站起,不顾一切地扑向书案对面的陌尘。

迟了。

一道无形的、纯粹由规则之力构成的透明“天罚”之光,如同审判之矛,精准无比地贯穿而下。

它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瞬间击中了端坐于书案后的身影。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

在君笙目眦欲裂的注视下,陌尘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属于仙尊的强大气场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消散无踪。

他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脸色在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透明而脆弱。

时间仿佛凝固了。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穹顶琉璃碎片还在不断剥落坠地的细微声响。

陌尘的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向一旁倾倒。

君笙的身影快速掠过书案,在那具倾倒的身体即将触地的刹那,终于险之又险地将人接入怀中。

入手是彻骨的冰凉和不可思议的轻软,仿佛接住的不是一具躯体,而是一捧即将消散的流沙。

那曾经强大无匹、清冷孤傲的仙尊,此刻脆弱不堪。

“师……”君笙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破碎。

怀中的人似乎被这触碰惊动了。

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

那双眼睛……

君笙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那双曾经蕴含星辰大海、洞悉万古沧桑、深邃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最纯净的泉水洗过,清澈见底,却又空洞茫然。

里面没有了威严,没有了沧桑,没有了洞悉世事的智慧,更没有了对眼前人的任何认知。

只有一片初生的懵懂与纯然无知,映着君笙那张写满惊痛与不可置信的脸。

三日后,陌尘苏醒。

他的眉头困惑地微微蹙起,像是不解自己为何身处此地,不解为何被一个陌生人抱在怀里。

他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气息微弱,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纯稚的困惑,轻轻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君笙的心脏:“你……是谁?”

君笙惊慌失色:“小尘儿,我是阿笙。”

祖神的叹息在苍穹之镜微微响起:“公仪尘,吾尽力保住你,只能帮你到这。

以后如何看你自己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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