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雷火峒深处,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卷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更添几分肃杀与不安。
主峒竹楼内,火塘中的火焰明明灭灭,映照着阿侬那张风韵犹存却此刻布满惊惶与震怒的脸庞。她如同困兽般在并不宽敞的厅堂内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万分之一的不安与焦灼。
“砰!”她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竹桌上,震得桌上陶碗跳动,“蠢货!逆子!胆大包天的东西!竟敢……竟敢背着我,私自出兵!”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恐惧而微微颤抖。
就在方才,一名浑身是血、连滚带爬逃回峒中的斥候,带来了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少峒主侬智高不听劝阻,夜袭宋军望乡堡,中伏被围,力战不敌,已被邕江军都统领蒙力生擒活捉!带去的一百精锐,非死即降,全军覆没!
这个消息,如同最冰冷的毒箭,瞬间刺穿了阿侬强撑的镇定与所有的谋划。她最担心、最恐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以这种最愚蠢、最惨烈的方式!
“宋军……蒙力……崔皓月……”她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些名字,眼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与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惧。崔?的动作太快,太狠!仿佛早已张网以待,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智高的行动,无疑是将最大的把柄亲手送到了对方手上!私蓄甲兵,袭击官军,这已是形同造反的死罪!
“怎么办……怎么办……”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强行出兵劫囚?且不说如今峒中人心惶惶,实力大损,宋军既已得手,必有重兵押送,沿途定然关卡重重,去劫囚无异于以卵击石,正中崔?下怀,正好将雷火峒一举剿灭!向交趾求援?远水难救近火,且李佛玛那只老狐狸,只会趁火打劫,提出更苛刻的条件,甚至可能直接吞并广源州残余势力!
思前想后,竟是无计可施!一种巨大的无力与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
她挥了挥手,让那名惊魂未定的斥候退下,独自一人留在冰冷的黑暗中。良久,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挣扎,却又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决绝光芒。
她似乎下定了某个极其艰难的决心。
阿侬悄然起身,未惊动任何族人,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小小的防风油灯,步履匆匆却又带着一丝迟疑地走出了主峒,向着后山一处更为偏僻、人迹罕至的幽深谷地行去。
此地已近乎雷火峒的边界,乱石嶙峋,藤蔓纠缠,仅有一条被野兽踩出的模糊小径。一座低矮、破旧、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简陋石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谷底深处,仿佛已被世人彻底遗忘。此处,乃是峒中禁地,寻常族人绝不敢靠近,传言此地居住着一位被山神诅咒的、性情乖戾的孤僻老人。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前路。阿侬来到石屋前,望着那扇以粗糙木板钉成、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脚步停顿了良久。她脸上交织着屈辱、希冀、悔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手轻轻叩响了木门。
叩门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回响。
屋内,毫无动静。
阿侬咬了咬下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向着门内低声唤道:“高娃……高娃出事了……他被宋军抓了……求你……求你救救他……”
屋内,依旧死寂无声,仿佛根本无人居住。
阿侬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混合着绝望与一丝被无视的愤怒。她猛地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你在里面!你难道真要见死不救吗?!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他要是出了事,我……我也活不下去了!看在我们往日……往日的情分上……”
“情分?”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锈铁摩擦般的声音,冷不丁地从门缝内飘了出来,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冷漠与嘲讽,“你我之间,还有何情分可言?”
阿侬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噎得一怔,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她猛地一跺脚,积压多年的委屈、愤怒与此刻救子心切的焦灼轰然爆发,竟抬起脚,狠狠一脚踹在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之上!
“砰!”
木门应声而开,撞在内侧石壁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油灯的光晕顺势涌入,照亮了石屋内极其狭小、简陋、却异常整洁(一种近乎偏执的整洁)的空间。
屋内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粗糙的石床,一张低矮的石桌。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蜷坐在石床的一角,正就着一盏同样昏暗的油灯,默默地擦拭着手中一柄连鞘长剑。
那人身形高大,即便蜷坐着,也能看出骨架宽阔。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甚至有些污渍的汉人短褐,头发灰白夹杂,胡乱地用一根布条束在脑后,露出脖颈处一道狰狞的、蜈蚣似的陈旧疤痕。侧脸轮廓依稀可见昔日的硬朗,却被岁月的风霜与一种深沉的颓废彻底掩盖。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尘土、草药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与戾气的气息。
他仿佛对破门而入的阿侬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柄长剑的鲨鱼皮剑鞘,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他关注的事物。
阿侬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看着他邋遢落魄的模样,看着他对自己视若无睹的态度,心中百感交集,酸楚、愧疚、悔恨、以及一丝残留的、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愫,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她再也支撑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声音破碎不堪:“是……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是我懦弱,是我负了你……可孩子是无辜的!智高他是你的……”
“闭嘴!”那邋遢男子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冰冷,如同冰锥刺入骨髓,“过去的事,休要再提!我与你,与那峒寨,早已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他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被岁月与风霜深刻雕琢过的脸庞。面色黝黑,皱纹遍布,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却亮得惊人,如同两颗被埋在灰烬中的寒星,锐利、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唯有历经无数生死与背叛后沉淀下来的死寂与漠然。
阿侬被他眼中那彻骨的寒意冻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想到儿子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她猛地又扑上前几步,哀声道:“好!不提过往!只求你……求你救他一次!就看在他身上流着……流着勇武之血的份上!你是这天下唯一能从那崔皓月手中救出他的人了!求你!”
她噗通一声,竟直接跪倒在了冰冷粗糙的石地上,仰起泪痕斑驳的脸,望着那如同岩石般冷漠的男人:“只要你救他出来,我阿侬……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哪怕你要我的命!”
石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的风声。
邋遢男子依旧面无表情,目光从阿侬跪地哀求的脸上缓缓移开,重新落回手中的长剑上。他手指摩挲着剑鞘上那早已磨得光滑的铜饰,良久,良久。
终于,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叹息。那叹息中,似乎蕴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石屋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跪地的阿侬完全笼罩。他拿起那柄长剑,手指轻轻一按绷簧。
“噌——!”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一道冰冷的寒光自鞘中流淌而出,映亮了男子那双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仿佛有火焰在冰层下燃烧的眸子!
剑身狭长,略带弧度,锋刃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青色,剑脊之上,隐约可见细密如云纹的锻造痕迹,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地点。”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与冰冷,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侬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急忙道:“望乡堡通往邕州州衙的官道!蒙力刚擒住他不久,定会押往州衙大牢!此刻应在路上!”
邋遢男子不再多言,还剑入鞘,将长剑随意地插在腰间的草绳束带上。他甚至没有多看阿侬一眼,径直迈步,与她擦肩而过,走出了石屋,融入了门外无边的黑暗之中。
阿侬瘫坐在地上,望着他那决绝而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是救星?是债主?是旧梦?她已分不清。唯一清晰的,是那柄出鞘时冰冷的剑光,以及那双眼中一闪而逝的、足以斩断一切的锋芒。
与此同时,在通往邕州城的蜿蜒山道上,四名邕江军“陷阵营”的锐士,正押解着被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垂头丧气的侬智高,沉默而迅速地前行。
这四人皆是蒙力亲手挑选的精锐,经验丰富,身手矫健。虽刚经历一场恶战,却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两人在前开路,手持强弩,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道路两侧的黑黢黢的山林;一人紧紧跟在侬智高身后,刀半出鞘,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另一人则断后,同样弩箭上弦,耳听八方。
侬智高步履蹒跚,手腕断裂处传来阵阵钻心剧痛,但更痛的是心中的屈辱与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雄心壮志,美人倾慕,尽成泡影。等待他的,将是州衙大牢的酷刑与菜市口的断头台。想到母亲失望愤怒的眼神,他更是万念俱灰。
山路寂静,唯有脚步声与风声。月光被浓云遮蔽,只有他们手中临时点燃的火把,提供着有限的光明,在黑暗中摇曳出一小片晃动的光圈。
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弯道,两侧山势略缓,生长着稀疏的林木。断后的军士忽然停下脚步,低喝一声:“戒备!”
前方三人瞬间停步,弩箭齐刷刷指向黑暗深处,将侬智高护在中间。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形高大,穿着一身破旧的深色汉服,头发杂乱,怀抱一柄连鞘长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路心,仿佛亘古以来便已立在那里,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气息。
火把的光晕勉强照亮他的背影,却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
“什么人?!官府押解重犯!速速让开!”为首的小队长厉声喝道,弩箭稳稳对准那背影。
那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火光照亮了他那张饱经风霜、胡茬杂乱、却毫无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深陷的、如同两口深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睛。
他的目光扫过四名如临大敌的军士,最后落在他们中间、被捆绑着的侬智高身上。
侬智高原本死灰般的眼神,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希望之光!他如同濒死之人回光返照,激动得浑身颤抖,嘶声大喊:“师……师父!!救我!快救我!!”
师父?四名军士心中猛地一沉!此人竟是这叛贼酋首的师父?!
“放箭!”小队长毫不犹豫,立刻下令!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
那邋遢男子动了!
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视觉捕捉能力!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只是一个错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怒吼咆哮,只有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剑刃与剑鞘摩擦的“噌”声!
一道暗青色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剑芒,如同暗夜中乍现的鬼魅,一闪而逝!快得令人窒息!快得超越了思维!
四名久经沙场、反应迅捷的陷阵营锐士,甚至来不及扣动弩机,甚至来不及挥刀格挡!
他们只觉得咽喉处微微一凉,仿佛被冰冷的秋风吹拂了一下,又仿佛被情人冰冷的指尖轻轻触摸了一下。
随即,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麻痒与窒息感,瞬间席卷而来!
他们下意识地想要呼吸,却惊恐地发现,空气再也无法吸入肺中!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
手中的弩箭、钢刀,无力地掉落在地,发出叮当的响声。
火把坠落,火星四溅。
四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缓缓软倒在地。鲜血,直到此时,才如同迟到的溪流,缓缓地从他们指缝间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快得诡异!仿佛死亡本身,以一种最优雅也最残酷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邋遢男子依旧站在原地,怀中长剑已然归鞘,仿佛从未拔出过。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四具迅速失去生机的尸体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目瞪口呆、仿佛被石化了的侬智高身上。
他迈步上前,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音。走到侬智高面前,伸出两根手指,随意一划。
嗤啦一声,那足以困住蛮牛的浸油牛筋绳,应声而断,断面光滑如镜。
侬智高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眼前这个如同魔神般可怕又带来生机的男人,脸上混杂着狂喜、敬畏与深深的恐惧。
邋遢男子俯视着他,沙哑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能走吗?”
“能……能!”侬智高挣扎着爬起身。
“跟上。”男子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转身便向着路旁的密林深处走去。
侬智高踉跄着,忍着剧痛,慌忙跟上,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四名刚刚还生龙活虎、此刻已化为冰冷尸体的宋军精锐。
火光渐渐熄灭,黑暗重新吞噬了道路。只留下四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却绝对致命的遭遇。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甜腥的血腥气。
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落在那一滩滩渐渐扩大的暗红之上。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