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头的老酱园塌了半面墙,砖堆里露出个黑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角沾着些褐色的酱渍,像干涸的血。最先发现的是收废品的老马,他说那天日头正毒,他蹲在砖堆旁抽烟,听见瓮里“咚”地响了一声,像有东西在里面撞。“我以为是老鼠,”老马磕着烟袋锅,烟杆上的铜锅泛着绿锈,“伸手去扯红布,那布拽不动,倒像是长在瓮口上似的,摸着黏糊糊的,凑近一闻,一股子老酱混着霉味,呛得人直咳嗽。”
我和阿砚带着撬棍赶到时,砖堆上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其中就有酱园的老掌柜儿子,小福子。他爹前年走的,临终前攥着个酱缸木盖,嘴里嘟囔着“瓮里的东西不能动”,当时谁也没当回事。“这瓮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小福子扒着砖缝往里瞅,脸憋得通红,“我爹说过,早年间酱园酿坏了的酱,都往这瓮里倒,说是‘收煞’,能镇住邪性。”
阿砚用撬棍撬开压在瓮上的断砖,瓮身终于露全了——半人高的黑陶瓮,肚子圆鼓鼓的,瓮身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仔细辨认,能看出是“光绪二十七年”“陈”“李”“王”几个字。红布封得极紧,阿砚费了半天劲才扯下一角,一股浓烈的酱味混着腥气涌出来,里头“咚”地又响了一声,像是有东西用头撞瓮壁。
“是活物?”老马往后缩了缩,烟锅掉在地上,“这瓮埋在地下少说几十年了,哪有活物能在里头待这么久?”
正说着,瓮里突然传出“呜呜”的声,像小孩哭,又像老猫叫春,听得人后颈发麻。阿砚往瓮口照了个亮,光柱里飘着些灰黑色的絮状物,细看竟是些碎头发,黑的、白的、灰的缠在一块儿,像团乱麻。“这头发……”阿砚突然停住话,指着瓮壁,“上面的字,不止‘陈李王’,还有别的。”
我们把瓮抬出来时,才发现瓮身刻满了字,密密麻麻全是姓氏,足有几十个,最后面刻着个“瓮”字,刻痕深得像是要把陶瓮凿穿。小福子突然“哎哟”一声,指着瓮底,那里粘着块碎布,蓝靛染的,上头绣着个“张”字,已经褪得快看不见了。“这是我奶奶的布衫料子!”小福子声音发颤,“我爹说,我奶奶当年就是在酱园后院走丢的,穿的就是件蓝靛布衫,绣着自家姓氏。”
那天夜里,我们守在酱园,想看看瓮里到底藏着什么。月上中天时,瓮里的响动越来越密,“咚咚”的撞声混着“呜呜”的哭,听得人心里发紧。阿砚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家取来他爷爷留下的那本《镇志》,翻到光绪二十七年那页,指着一行小字:“酱园酿祸,三十余工困于瓮中,以酱封之,曰‘祭酱神’。”
“是活人!”我心里一沉,“当年酿酱出了岔子,怕是把工匠们封进瓮里当祭品了!”
话音刚落,瓮口的红布突然鼓了起来,像有东西要从里面顶出来,布上的酱渍慢慢洇开,竟在月光下显出个模糊的人脸轮廓,眼睛处两个黑洞,直勾勾地盯着我们。老马抄起身边的破锣,“哐”地敲了一声,那人脸猛地缩了回去,瓮里传出一阵乱撞的声响,像是有很多人在里面挣扎。
小福子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我爹肯定知道!他总说夜里听见酱园有动静,说我奶奶是被‘酱神’收走了,让我千万别靠近后院……”他抹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是块酱缸木盖,正是他爹临终前攥着的那个,“这盖子背面有字,我一直没敢看。”
木盖背面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个扭曲的“人”字,旁边写着行小字:“瓮中魂,酱中魄,百年满,需换活祭。”阿砚脸色骤变:“你爹是怕这规矩传到你头上,才守着不说!”
就在这时,瓮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红布“噗”地被顶开,里头涌出股浓稠的酱色液体,混着些头发和碎骨,溅在地上冒着泡。我们往旁边一躲,就见液体里浮着个东西,像团烂肉,却长着无数细小的手,正往小福子那边爬。
“是‘酱煞’!”阿砚拽着小福子往后退,“这些魂魄被酱腌了百年,早就成了邪物,要找活人为祭品!”他突然想起什么,冲老马喊,“老马,你收的那些旧酱缸碎片呢?快拿来!”
老马连滚带爬地抱来个麻袋,里面是些碎陶片,都是从酱园捡的。阿砚抓起碎片往“酱煞”身上划,碎片沾了酱煞的液体,竟“滋滋”冒起烟来。“这些碎片上有当年工匠的血!”阿砚喊道,“他们的怨气能克这邪物!”
小福子也反应过来,捡起碎片往酱煞上砸,嘴里喊着“我奶奶才不是祭品”。酱煞被碎片划得连连后退,缩成一团,慢慢缩回了瓮里。阿砚赶紧把木盖扣在瓮口,又压上几块大石头,小福子找来些糯米和朱砂,撒在瓮口和石头上。
瓮里的响动渐渐小了,最后只剩“咕嘟咕嘟”的声,像酱在发酵。小福子摸着木盖上的符号,突然说:“我爹不是怕规矩传到我头上,他是怕我像奶奶一样,被这邪物缠上。”他蹲在瓮前,往石头上浇了杯白酒,“奶奶,你不用当祭品了,我带你回家。”
第二天,我们请了几个匠人,把瓮抬到后山埋了,上面种了棵皂角树。小福子说,他爹临终前攥着木盖,不是怕瓮里的东西,是怕后人忘了那些被封在瓮里的冤魂。“我爹总说,酱是活物,酿酱得存着善心,不然酿出的酱,都是苦的。”
后来酱园的废墟上建起了个小广场,小福子在那里摆了个酱摊子,卖些新酿的甜酱。有人说,夜里还能听见广场地下“咚咚”响,像有人在里面敲瓮壁,但那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说“谢了”。小福子说,那是瓮里的魂灵在跟他打招呼,谢他给了个安稳的归宿。
我和阿砚再去时,皂角树已经抽出了新枝,树下放着个小小的石案,案上摆着碗新酱,旁边插着几支香,香灰落在酱碗里,像撒了层细雪。小福子说,每天来浇浇水,跟里头的“老街坊”说说话,心里踏实。风吹过皂角树叶,“沙沙”的响,倒像是瓮里的那些魂灵,在里头轻轻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