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慕白的叫嚣在奢华的宴会厅里回荡,刺耳又尖利。
“你个衰仔!你看什么看!赔得起吗你!”
周围的宾客端着香槟,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在这些目光的汇聚点,王江却置若罔闻。
他无视了周慕白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缓步走到了那幅悬挂在墙壁正中的《春江仕女图》前。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落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仿佛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上。
他就那样站着,与画作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微微仰头,眼神专注。
那神态,不像一个身陷囹圄的黑帮小子,倒真像是在美术馆里静静欣赏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大厅里的嘈杂声不知不觉地小了下去。
水晶灯的光芒流淌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一道沉默的轮廓。
这份镇定自若,与周围的喧嚣、与周慕白的狂躁,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一些心思活络的宾客,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对劲。
这个传说中的“衰仔堂主”,似乎有恃无恐。
他的底气,从何而来?
周慕白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更是气得肺都要炸了。
“装模作样!我告诉你,别想搞破坏啊,今天这画要是有半点损伤,我让你走不出这个门!”
王江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伸出右手,食指修长,骨节分明。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触碰那价值连城的古画。
然而,他的指尖在距离画纸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并未触碰画作。
那根手指只是凌空虚点,在画卷的几个特定位置上,慢而清晰地划过。
然后,他淡淡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荡开在每个人耳边。
“你这幅画,是‘揭画’。”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针落可闻。
“揭画”?
这两个字钻进大部分宾客的耳朵里,只留下一片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画是假的吗?可周慕白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是唐寅真迹。
然而,人群中,少数几个真正懂行的收藏家,脸色却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他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周慕白自己也愣了一下,显然他也没听过这个词。
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此认定为王江的胡说八道。
短暂的错愕后,是火山喷发般的暴怒。
“你血口喷人!”
他指着王江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我这画是花了大价钱从英国拍卖行弄回来的!有证书!有记录!你一个烂仔懂个屁!”
王江甚至没有侧过头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继续以他那种外科医生般的精准和冷静,向众人解释。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古人作画,多用经过捶打的皮纸,这种纸张坚韧异常。”
“技艺最高超的装裱匠人,能用特制的小刀,将一幅画从纸张的横截面中间精准地揭开,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为四。”
“每一层都带有原作的笔墨痕迹。”
“你这幅,就是被揭走的第二层。”
他这番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晰,让原本嘈杂的人群彻底陷入了沉默。
那些茫然的宾客,也渐渐听出了其中的门道,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王江的手指再次凌空移动,指向画中仕女飘逸的衣带,和远方的一抹淡山。
“你看这几处。”
“墨色发灰,不够沉凝。”
“这是因为最精华的墨韵,已经随着第一层画纸渗了过去,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残影。”
他又指向画中几点新绿。
“还有这几处新添的石绿色,色泽浮于纸面,并没有与纸张完全融合。”
“这是后人为了掩盖揭画后色彩变淡的痕迹,特意补上去的。”
他收回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评判。
“手法不错,可惜,画蛇添足。”
一番话,逻辑缜密,引经据典。
从作画用纸,到揭画工艺,再到墨色、补色的细节判断,他说得头头是道。
这完全不像一个不学无术的黑帮分子能说出来的话。
那份从容和专业,倒像个浸淫此道数十年的鉴定大家。
众人半信半疑,议论声再次如同潮水般涌起,但这一次,议论的中心不再是王江的身份,而是这幅画的真伪。
“听着好像有道理啊……”
“揭画?还有这种操作?长见识了。”
“可周少不是说有证书吗?”
“人拍卖行只管卖出去,并不包真假的。”
周慕白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而是发白。
汗珠从他的鬓角滑落,但他强自镇定,他认定王江是在故弄玄虚,想用这些玄乎的词来蒙混过关。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口说无凭。”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霍家大少,霍震庭。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人群前方,眼中精光一闪,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
他意识到,今晚的事情,不简单了。
霍震庭扬声道。
“今日正好,港岛古玩大家张伯谦张老先生也在此,不如请张老来品鉴一番,孰是孰非,自然见分晓?”
“张伯谦?”
“张老先生也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
张伯谦在港岛古玩界,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眼力毒辣,一言九鼎。
很快,一位须发皆白、身穿中式立领对襟衫的老者,在众人的簇拥下被请了出来。
老者面容清癯,气质儒雅,行走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场。
他一出场,所有人都自觉地静了下来,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判断。
张伯谦走到了《春江仕女图》前。
他没有立刻看画,而是先转头,深深地看了王江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好奇。
然后,他才回过头,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个黄铜边框的高倍放大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面小小的镜片上。
张伯谦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放大镜,仔细端详王江刚才凌空指出的那几个位置。
仕女的衣带。
远山的墨痕。
新补的石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宴会厅里只剩下冰块在酒杯中融化的轻微声响,还有某些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周慕白的额头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不停地用手帕擦拭,可汗水还是不断地冒出来,浸湿了他的衣领。
他身旁的二太太,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像是戴了一张劣质的面具。
终于,张伯谦放下了放大镜。
他没有立刻给出结论,而是背着手,对着画卷,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让周慕白的心脏骤然缩紧。
张伯谦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苍老而有力。
“这位小友所言,分毫不差!”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张伯K谦继续说道。
“此画确为揭画中的‘二层皮’,且有近代高手补色。”
“画是唐寅的笔墨不假,但最精妙的墨韵神采,都留在了那张‘头层皮’上。”
“这一张,虽仍有价值,但已大打折扣,远非原作可比!”
话音落定。
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整齐划一地移动了。
从周慕白那张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上,转移到了另一张脸上。
那张从始至终,都神情淡然的脸上。
王江。
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颠覆认知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