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号”在晨雾中漂航。
没有风,海面平静得诡异,像一面巨大无垠的灰色镜子,倒映着同样灰蒙蒙的天空。
船帆软塌塌地垂着,陈老大试了几次调整角度,可连一丝微风都捕捉不到。
“这不对劲。”陈老大独眼扫视四周,声音干涩,“东海这个季节,不该这么平静。而且……”
他蹲下身,手指探入海水,沾起一点水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更难看了:“海水里有股子……腐臭味。虽然很淡,但老夫不会闻错。”
星澜站在船头,闭目感应。
额间星纹黯淡无光,连续消耗让他的修为跌落到低谷,但基本的感知还在。
“这片海域的灵气……正在流失。”他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不是自然消散,而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方向……”
他转头,望向西方。
那是九州大陆的方向。
赵铁鹰从船舱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药材是临行前苏晚配好的,一直小心保管。
他走到躺在甲板上的萧执身边,小心翼翼扶起他,一点点喂药。
药汁入口,萧执的眉头微皱,喉结滚动,总算咽了下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左眼瞳孔的暗金色已经褪去,恢复正常。
只是胸口那朵莲花印记,颜色更深了,边缘还隐约浮现出黑色的细纹,像藤蔓般缠绕着花瓣。
“王爷怎么样?”星澜走过来。
“脉象平稳了些,但……”赵铁鹰压低声音,“那东西还在。我能感觉到,它像活物一样,在王爷体内……生长。”
他掀开萧执的衣襟一角。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从莲花印记边缘蔓延出的黑色细纹,已经爬到了锁骨位置。那些纹路不是静止的,而是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像无数细小的黑色虫子,正在向心脏位置前进。
“它在侵蚀心脉。”星澜声音发颤,“一旦触及心脉,‘墟种’就会完全扎根,到时候……”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
到时候,萧执就不再是萧执了。
“还有多久?”赵铁鹰问。
星澜沉默许久:“按这个速度……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
从东海返回京城,就算一帆风顺也要十天。如果中途再有耽搁……
“不能再快了。”陈老大苦着脸,“现在一点风都没有,全靠人力划桨,速度起不来。而且……”
他指了指船舱,“淡水只剩三天的量了,食物也只够五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
赵铁鹰一拳砸在船舷上,木屑飞溅。
就在这时,萧执忽然咳嗽起来。
他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但很快聚焦。
“铁鹰……”
“末将在!”
“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陈老大连忙摊开海图——那张从秦皇后遗物中找到的《远洋秘舆》。他指着图上一点:“按星象和洋流推算,我们应该在‘黑水洋’边缘,距离最近的陆地……还有五百里。”
“黑水洋……”萧执喃喃,忽然挣扎着坐起,“调转航向,往南。”
“往南?”陈老大一愣,“往南是‘飓风带’,这个季节正是风暴高发期,而且偏离航道太远。”
“听我的。”萧执语气不容置疑,“往南一百里,有一座小岛,岛上有淡水泉眼。另外……”
他顿了顿,看向南方海天相接处:
“我能感觉到,那里……有东西在呼唤我。”
“是‘墟’?”星澜警觉。
“不。”萧执摇头,“是另一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像是……血脉的共鸣。”
血脉共鸣?
赵铁鹰和星澜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
但萧执已经扶着船舷站起,虽然脚步虚浮,但背脊挺得笔直:
“陈老大,转舵。”
“是……”
“飞鱼号”缓缓转向,向着南方驶去。
没有风,只能靠人力划桨。赵铁鹰和星澜轮流替换,陈老大掌舵,萧执则坐在船头,闭目调息,与其说是调息,不如说是在与体内的“墟种”对抗。
每一次呼吸,都能看到暗金色的纹路在他皮肤下闪烁,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细微的颤抖。
他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可自始至终,没发出一声呻吟。
午后,天空开始阴沉。
不是乌云密布的那种阴沉,而是一种……粘稠的、灰黄色的雾气,从海面上升起,逐渐笼罩了四周。能见度迅速降低,十丈外就一片模糊。
雾气中带着浓重的海腥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哭声?
“是‘海哭雾’。”陈老大声音发紧,“传说遇到海哭雾的船,会听到死去亲人的哭声,被引向暗礁或者漩涡。老夫在海上四十年,只遇到过两次,每次都差点……”
他没说下去,但独眼中的恐惧说明了一切。
果然,雾气越来越浓,哭声也越来越清晰。
赵铁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那个在他七岁时战死沙场的边军小校,在雾中呼唤:“铁鹰……铁鹰……来陪爹……”
星澜听到了师尊的声音,那个三年前坐化的观星阁上任阁主,在雾中叹息:“星澜……你走错了路……回头吧……”
就连陈老大,也听到了早已死去的老伴的声音:“当家的……我好冷……你来陪我啊……”
三人的眼神开始涣散,划桨的手慢了下来,船速骤减。
萧执睁开眼。
左眼瞳孔,瞬间化作暗金色。
“散。”一个字,很轻,却穿透浓雾。
雾气剧烈翻腾,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搅动,那些哭声戛然而止,变成凄厉的尖叫!
下一秒,雾气骤然散去!
不是自然消散,而是被……吞噬了。
萧执胸口莲花印记微微发亮,那些雾气竟化作丝丝缕缕的黑色细流,被吸入印记之中!
“王爷!”赵铁鹰惊骇。
萧执闭上眼,再睁开时,左眼已恢复正常。他脸色更苍白了,唇边溢出一点暗金色的血丝,但语气平静:“继续划。”
仿佛刚才吞噬雾气的不是他。
赵铁鹰咬牙,抡起船桨。星澜也默默跟上。
他们不敢问,不敢说。
只能拼命划船,用身体的疲惫,来压抑心中的恐惧。
黄昏时分,前方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
是一座岛。
不大,从轮廓看最多方圆两三里,岛上植被稀疏,中央有一座矮山。但奇怪的是,那矮山的山顶,隐约有……建筑?
“岛上有人?”陈老大眯起独眼。
“不是人。”萧执缓缓站起,望着那座岛,眼神复杂,“是……祠堂。”
“祠堂?”众人愕然。
船靠近小岛,在背风处找到一处浅滩停靠。众人下船,踩着湿滑的礁石登上岛屿。
岛上果然荒凉,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苔藓,地面是灰黑色的火山岩,踩上去嘎吱作响。
而那座矮山,其实不算山,更像一个巨大的坟包。坟包顶部,确实有一座建筑,不是庙宇,不是道观,而是一座……极其简陋的石祠。
石祠不过丈许见方,由粗糙的黑石垒成,没有门窗,只有一个低矮的入口。
祠前立着一块石碑,碑文已经风化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几个字:
“萧氏……海外……祭……”
萧氏?
赵铁鹰和星澜猛地看向萧执。
萧执走到碑前,伸手抚摸那些字迹。指尖触到的瞬间,石碑忽然亮起微弱的金光!
金光中,浮现出一行行虚幻的文字:“大周武德三年,太祖弟萧远,率船队东渡寻仙,至此岛,遇风暴,船毁人亡。”
“余众三十七人,葬于此岛,立祠以祭。”
“后世萧氏子孙至此,当焚香告祖,勿忘东渡之志。”
文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祠中有先祖遗物,唯萧氏血脉可启。”
萧执沉默片刻,弯腰,走进了石祠。
祠内空空如也,只有正中摆着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木匣。
木匣没有锁。
萧执伸手,指尖刚触到匣盖……
“嗡!”
匣盖自动弹开!
匣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件东西:一卷竹简,一块破损的玉佩,还有……一截指骨。
指骨晶莹如玉,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显然不是凡骨。而在指骨末端,刻着一个细小的篆字:“远”。
太祖之弟,萧远。
那个三百年前率船队东渡寻仙,最终葬身海外的萧氏先祖。
萧执拿起那截指骨。
触手的瞬间,指骨骤然化作一道金光,钻入他掌心!
“王爷!”跟进来的赵铁鹰惊呼。
萧执却摆摆手,示意无事。
他闭目感应,许久,缓缓睁眼,眼中闪过明悟:“原来如此……”
“王爷,怎么了?”星澜急问。
“这位先祖,当年不是单纯寻仙。”萧执看向东方——瀛洲的方向,“他是奉太祖密令,出海寻找……镇压‘墟’的方法。”
他拿起那卷竹简,展开。
竹简上记载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星图,以及……阵法图。
“这是……”星澜凑近一看,呼吸骤然急促,“周天星斗大阵的……完整阵图?不,不对,这是……改良版?以九州龙脉为基,以星辰为引,构建覆盖整个大周的……封印大阵?”
“正是。”萧执点头,“先祖萧远在海外游历数十年,结合瀛洲上古遗留的秘法,推演出了这个阵法。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带回中原,就死在了这里。”
他拿起那块破损的玉佩。
玉佩只剩半块,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掰断。而玉佩的纹路……
“这是……”赵铁鹰瞪大眼睛,“和王爷您的玉佩……一模一样?”
是的。
这半块玉佩的纹路,和萧执那枚、萧璟那枚,完全一致。
都是萧氏直系血脉的身份象征。
“这半块玉佩,是先祖留给后人的信物。”萧执将玉佩收入怀中,“持此玉佩,可调动当年先祖留在海外的……一支力量。”
“什么力量?”陈老大忍不住问。
萧执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祠堂外。
夜色已经降临,海上升起明月。
而在月光下,远处的海面上,隐约出现了……点点灯火。
不是渔火。
是成百上千,连成一片的……船队的灯火。
一支庞大的、从未在任何海图上标注过的船队,正从深海驶来,向着这座小岛,缓缓靠近。
船队的旗舰,是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船首雕刻着……
一条缠绕莲花的龙。
与白玉京令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