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迟国都城门外,长亭古道。
李道兴一行人,终于再次踏上了西行的路。
身后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国王与百官那近乎癫狂的叩拜山呼,也隔绝了三清观内,三头蠢妖永无止境的绝望。
官道之上,取经队伍的构成,已然发生改变。
李道兴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懒散模样,信步走在最前。
孙悟空跟在他身侧,金箍棒随意地扛在肩上,步履轻快,一张猴脸上满是按捺不住的雀跃。
猪八戒这次没了挑行李的苦差事,两只肥手揣在袖子里,哼着跑调的小曲,一双小眼睛却滴溜溜地乱转,不停瞟向队伍里两个新来的“家伙”。
一个,是看上去年仅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年。
少年五官俊美,眉心一点朱砂,却总板着脸,神情孤傲,仿佛这三界之内,无人能入他眼。
他从不走路。
双脚离地三寸,就那么飘在队伍一侧,眼神高傲得像一头孤狼,除了偶尔会瞥向最前方的李道兴,其余人等,于他而言皆为尘埃。
正是被李道兴从观音菩萨那里“借”来听用的红孩儿。
另一个,则是个身着白衣,面如冠玉的青年。
青年沉默寡言,神情冷冽如冰,一丝不苟地跟在李道兴身后半步,手里牵着缰绳。
但缰绳的另一头,空空如也。
原本的白龙马,不见了踪影。
这青年,正是得了李道兴点化,脱去马身,重塑龙魂的小白龙,敖烈。
他如今的身份,是李道兴的贴身护卫兼“马夫”。
只不过,他自己,就是那匹随时待命的“马”。
至于猪八戒那一大堆行李,自然也由这位西海龙太子一手包办。
用李道兴的话说:“龙宫出品,自带须弥空间,方便得很。”
队伍的最末,才是唐僧。
他换回了干净的僧袍,骑在沙师弟上,不,准确地说,是骑在了沙和尚变成的马上,反正小白龙说了自己已经是亲王护法,不会再变成马了。幸好沙和尚还懂几种变化,索性暂时变成了马!
小白龙已明确表示,自己身为亲王护法,再变马给和尚骑,有辱殿下威仪。
唐僧没有念经,也没有闭目。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的路,神情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静,再看不出半分喜悲。
这几日,他一直如此。
仿佛那个在车迟国手持利剑,满身戾气的僧人,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我说,圣僧。”
李道兴忽然放慢了脚步,与唐僧并行,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你这装了好几天的哑巴,是觉得本王给你上的那一课,学费太贵,心里过意不去了?”
唐僧闻言,缓缓转过头。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迷茫,而是一种沉淀之后的清澈,如山涧深潭。
“王爷说笑了。”
他的嗓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稳。
“贫僧只是在想,前路漫漫,妖魔几何。”
“哦?”李道兴眉梢一挑,来了兴致,“那你可想出了什么名堂?”
他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声音压低,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的引诱。
“若是再遇上不长眼的妖怪,挡了你的西行路,你是准备继续念你的紧箍咒,让你那好徒弟去打生打死,还是……”
孙悟空一听“紧箍咒”三字,猴脸瞬间垮了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的金箍。
唐僧的视线,从孙悟空的脸上掠过,最终落回李道兴的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孙悟空和猪八戒险些从原地蹦起来的话。
“贫僧以为,当分而论之。”
“分而论之?”李道兴脸上的笑意浓郁了几分。
“然也。”唐僧微微颔首,目光坦然得没有一丝躲闪。
“若那妖魔心存善念,只是一时误入歧途,贫僧愿以佛法渡之,劝其向善,此乃我佛门之本分。”
听到这里,孙悟空撇了撇嘴,心里嘀咕,这不还是那老一套么,没劲。
然而,唐僧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瞬间瞪圆了眼睛。
“可若那妖魔冥顽不灵,以残害生灵为乐,视人命如草芥……”
唐僧顿了顿。
他的目光,落向李道兴腰间那柄古朴的天子剑,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便是孽障。”
“佛法渡不了的孽障,贫僧的经文,于它而言,不过是废纸一张。”
“到那时……”
他缓缓转回头,重新望向前方漫漫长路,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贫僧自会请王爷出手,以手中剑,为那孽障……开悟。”
“噗——”
猪八戒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猪叫,又赶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张胖脸憋得通红。
孙悟空则是彻底石化了。
他一个跟头翻到唐僧面前,抓耳挠腮,围着沙僧变的马转了两圈,看怪物似的看着自己的师父。
“师父,你……你没被妖怪掉包吧?”
唐僧没有理会两个徒弟的失态。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李道兴,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道兴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灿烂。
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对着唐僧,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悟了。
虽然还没完全悟透。
但这路子,终于走对了!
以前的唐僧,是西天佛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标准件,慈悲得毫无原则。
现在的唐僧,终于开始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开始学着给这世间的善与恶,划出一条属于“人”的底线。
“好!说得好!”
李道兴一拍马背,放声大笑。
“圣僧,你总算没让本王白费口舌!”
“你的佛法,是用来救那些还想当人的;本王的剑,是用来砍那些不想当人的。”
“咱们俩,分工明确,合作愉快!”
唐僧看着他,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念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坚定。
就在此时,一直飘在旁边的红孩儿,忽然冷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屑。
“啰嗦。”
他转头看向李道兴,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挑衅。
“什么时候有架打?我的火尖枪,都快闲得长毛了。”
李道兴瞥了他一眼,笑骂道。
“急什么,取经路上,最不缺的就是赶着投胎的妖怪。”
他话音刚落,一行人正好翻过一道山岗。
前方,视野豁然开朗。
一条大河,横亘在天地之间,宽阔无垠,水流湍急,竟一眼望不到对岸。
河水呈现出一种粘稠的墨黑色,不见一丝反光,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
水面上,终年笼罩着一层驱之不散的阴冷寒雾。
一股湿冷的风从河面吹来,卷起官道上的尘土,风中还夹杂着一种若有似无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哭泣声。
队伍,瞬间安静了下来。
孙悟空火眼金睛之中神光一闪,沉声喝道。
“好重的妖气!”
李道兴勒住缰绳,眯起眼睛,眺望着那条仿佛能吞噬一切生灵的大河。
他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缓缓收敛。
“通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