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章 暗河逆流
卡车引擎发出垂死般的咆哮,车身剧烈震颤着,每一次撞击都像是直接锤在林默的胸腔上。挡风玻璃早已被子弹打成了蛛网状的碎纹,刺骨的夜风裹挟着硝烟、血腥和浑浊的江水气息,狂暴地灌进驾驶室。老郑额头淌着血,几乎将身体压在方向盘上,布满青筋的手紧紧握着,在狭窄、堆满杂物和倾倒垃圾的码头后巷里疯狂穿梭。车灯早已熄灭,仅凭对这片蛛网般区域的模糊记忆和对身后追兵的极度警觉进行着亡命冲刺。
“砰!砰!砰!”
追兵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如同一群嗜血的鬣狗,死死咬在后面。几道雪亮得刺眼的车灯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狭窄巷道的墙壁上狂乱地扫射、跳跃。子弹密集地泼洒过来,打在车厢铁皮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铛铛”声,几颗穿透了早已破碎的后窗,带着尖锐的呼啸擦过或嵌入驾驶室的内饰。林默猛地将身体压得更低,脸颊甚至能感觉到子弹掠过空气的热浪和灼痛。他强行压下肩头钻心的剧痛,左手死死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稳住身体,右手紧握的驳壳枪枪管滚烫。他猛地探身,朝着后面疯狂闪烁、试图锁定他们的灯光方向扣动扳机!
“砰!砰!”
驳壳枪沉闷的咆哮在狭小空间中震耳欲聋。摩托车上一个端着机枪疯狂扫射的车灯应声熄灭,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追击的势头为之一滞!
“坐稳了!”老郑嘶哑地吼道,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巷口突然出现的、用废弃木板和破家具匆匆堆砌的路障!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试图将路障加固。没有时间犹豫,没有减速的余地!老郑猛地一脚将油门踩到底,沉重的卡车如同受伤暴怒的钢铁巨兽,带着一往无前和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地撞了上去!
“轰——哗啦!”
木屑、破碎的家具残骸如同爆炸般四散激射!路障瞬间被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卡车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猛烈地颠簸跳跃,轮胎碾过散落的障碍物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和撕裂声。车头严重变形,引擎盖翘起,嘶嘶地冒着白汽,速度骤然下降。而那些试图阻拦的特务和帮派分子,在巨大的冲击下如同破布袋般被撞飞、掀翻,惨叫声被引擎的嘶吼和轮胎摩擦声彻底淹没。
趁着撞击造成的短暂混乱和卡车庞大车体带来的遮蔽,林默在车厢剧烈的晃动中看到了机会!他朝着红牡丹低吼一声:“跳!”同时猛地拉开了锈迹斑斑、吱呀作响的车门!冰冷的夜风如同瀑布般灌入!红牡丹没有丝毫迟疑,身体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弓弦,裹挟着一股血腥气和林默并肩跃出!两人落地翻滚,卸去冲击力,迅速隐入路边堆叠如小山般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废弃麻袋堆阴影之中。
几乎在他们隐没的瞬间,几辆追击的摩托车轰鸣着冲过了被撞散的路障豁口,车灯疯狂扫射着前方受伤的卡车,丝毫没有察觉猎物已在咫尺之遥的阴影里消失。沉重的卡车拖着残躯,引擎发出更为凄厉的嘶鸣,歪歪扭扭地继续向前冲去,成功地将追兵引向了更远的黑暗深处。
“走!”林默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一把拉起红牡丹,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就扑进了与卡车逃亡方向截然相反的另一条更狭窄、更肮脏的岔巷。巷子窄得仅容一人侧身,头顶是晾晒的破旧衣物,滴着水滴,脚下是滑腻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腐烂污物。林默强忍着肩头撕裂般的剧痛,驳壳枪始终指向身后可能出现的危险。红牡丹紧随其后,脚步有些踉跄,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她一只手紧紧捂着肋下,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渍,将湿透的深色旗袍染得更加深沉——那是刚才在仓库爆炸中,被飞溅的灼热铁片划开的伤口。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如同磐石般死死攥着那张染满陈伯钧和特务鲜血的“鹤丸号”通行证以及沾着污迹却字迹清晰的金属工牌!冰冷的金属棱角几乎要嵌入她的掌心。
两人在迷宫般的贫民窟巷道里无声地穿行,如同游走在城市黑暗血管里的幽灵。避开偶尔晃过的手电光,绕过夜间倾倒垃圾的声响,依靠着对这片区域的熟悉和对危机的本能嗅觉,七拐八绕,最终一头扎进了靠近闸北边缘一片低矮、破败的石库门建筑群深处。
推开一扇不起眼、油漆剥落的后门,浓重的霉味和中药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逼仄的天井下,堆放着杂物。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霞飞路联络站的哑婶)早已焦急地守候在阴暗的楼梯口,看到林默搀扶着几乎虚脱的红牡丹出现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如释重负的光芒。她无声地用力点头,布满老茧的手迅速指向黑洞洞的楼上。
窄陡的木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阁楼低矮压抑,只有一扇巴掌大的气窗透进外面城市黯淡的光线。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烟草和尘土的气息。一盏蒙尘的灯泡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阁楼中央一张伤痕累累的方桌和几张破旧的条凳。桌上放着简单的急救用品:绷带,一小瓶碘酒,一把镊子,还有半盆浑浊的清水。
林默小心翼翼地将红牡丹扶坐在一张条凳上。哑婶立刻上前,熟练地解开红牡丹捂住伤口的手。红牡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紧咬,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撕裂的旗袍下,一道足有三寸长、皮肉翻卷的伤口狰狞地暴露出来,边缘的布料已被渗出的血液和污物黏连在伤口上。哑婶眉头紧锁,用干净的布蘸着浑浊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垢和凝结的血块。每一次触碰,都让红牡丹的身体绷紧。当冰冷的镊子探入伤口边缘,夹住一块烧灼变形、深深嵌入血肉的细小黑铁片时,巨大的痛苦终于冲垮了她的意志力。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哼,身体猛地一颤,眼前阵阵发黑,紧握证据的手骤然失去了力量,通行证和工牌“啪嗒”一声掉落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
“牡丹!”林默的心骤然揪紧,急忙俯身想扶住她瘫软的身体。
“别管我…证据…陈伯钧…”红牡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眼神涣散,却执着地望向地上的血证,豆大的汗珠从惨白的额头滚落,“他…跑不掉…”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昏迷的黑暗。
哑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眼神凝重,用碘酒消毒时看着伤口深处沾染的那些在爆炸中飞溅的、此刻呈现出诡异幽蓝色的粘稠凝结物,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林默。
林默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地拾起那两张沾满血迹和污迹的纸牌和冰冷的工牌。通行证上残缺的三井徽记和陈伯钧的名字在昏黄灯下如同烙印;工牌上“江南制造局·技术科·陈伯钧”的字样冰冷而清晰。叛徒的烙印,无可辩驳!他死死攥紧这沉甸甸的铁证,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陈伯钧那张在仓库里因恐惧和阴谋败露而扭曲的儒雅面孔,和红牡丹此刻苍白昏迷的脸交替在他眼前闪现。冰冷而狂暴的杀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必须亲手诛杀此獠!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老郑怎么样?”林默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用沙哑得近乎破碎的声音问道,目光依旧锁在红牡丹苍白的脸上。
楼梯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老郑的身影出现在阁楼门口,他半边脸被凝固的血迹覆盖,胳膊上胡乱缠着渗血的布条,整个人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散发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气。他大口喘着粗气,看了一眼昏迷的红牡丹和哑婶正在紧急处理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对着林默用力点了点头:“车冲到苏州河边…废了。甩掉了尾巴…暂时安全。”声音疲惫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就在这时,阁楼角落布满蛛网的旧木柜顶部,那台蒙尘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收音机(伪装的地下电台接收器)内部,突然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蜂鸣般的“滴滴答答”声!声音持续了十几秒,随即戛然而止!
老郑和林默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负责监听电台的联络员小顾(一个戴着厚厚眼镜、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一直趴在柜子后面的小桌旁,此刻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恐光芒!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刚快速抄录下来的电码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变调:“截…截获了!是…是‘夜枭’(打入敌方高层的绝密情报员)冒死发出的…最高警示!”
刹那间,死寂笼罩了小小的阁楼,连昏迷中的红牡丹微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死死钉在那张被小顾颤抖的手高高举起的电码译稿上!
只见稿纸顶端,用红笔潦草而醒目地画着一个巨大的骷髅标记!下面,是几行触目惊心的文字:
绝密·十万火急!
“鹤丸”货轮,昨夜(10月6日)23:47分,未按申报航线驶向神户!
已确认!秘密转向东南!
目的地:杭州湾北部·金山卫海域!
其搭载之核心货物:代号‘樱花雪’液态菌株原液(18罐)!
目标:金山卫以东·大鹏山岛!
用途:启动代号‘海礁’大型生物武器野外试验场!
首批实验载体:预定于明日(10月8日)黄昏潮汐时释放!
重复:目标为大鹏山岛!“樱花雪”已转运!“海礁”明日启动!十万火急!
“金山卫…大鹏山岛…‘海礁’…”老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地名,如同梦呓,脸上的血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原来…原来杭州湾基地…根本不在岸上!是在岛里!那六罐…那六罐被毁的真的是幌子!他们要直接在岛上…用人命做实验?!”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寒意如同两条毒蛇,瞬间噬咬住了林默的心脏!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山田的全部毒计:利用“鹤丸号”的合法身份,暗度陈仓,将最致命的核心菌株避开所有严密监控的陆路关卡,直接海运至孤悬海外的实验岛!而他们昨夜在四号码头仓库殊死搏斗、付出巨大代价摧毁的,不过是敌人故意暴露、用于迷惑和拖延时间的诱饵!陈伯钧所谓的“意外事故”报告,完美地掩盖了核心菌株早已秘密转移的事实!时间!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天一夜!
“要炸掉它!必须摧毁那个岛上的魔窟!在他们释放那些东西之前!”一个压抑着极度愤怒和决绝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面色惨白如纸的红牡丹不知何时竟已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剧痛让她的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浸湿了额前凌乱的发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她一只手死死按着哑婶刚刚包扎好、却依旧渗出大片鲜红的伤口,另一只手支撑着身体,艰难地想要坐直。
“牡丹!你别动!”林默立刻上前扶住她。
“我死不了!”红牡丹的声音异常沙哑,却斩钉截铁,“那岛四面环海,强攻是送死!岛上的防御绝对是铜墙铁壁!常规的火力…没用!”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林默、老郑,最后定格在桌上那张染血的鹤丸号通行证和三井徽记上,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钱!山田那条老狗,最在乎的是钱!他的帝国梦,需要金山银海来堆!”
“钱?”老郑眉头紧锁,一时没反应过来。
“搅乱他们的根基!”红牡丹眼中闪烁着近乎冷酷的智慧光芒,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钉,“伪造!大规模伪造他们的军票!日元!目标——上海乃至整个江南的地下金融市场!制造一场他们无法控制的恐慌海啸!让山田和他的主子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唯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牵制他们在金山卫周边的陆海军力量!为摧毁‘海礁’创造唯一的机会!让他们疲于奔命,首尾不能相顾!”
伪造货币!这个胆大包天、足以震动整个地下世界的计划,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他想起了代号“印钞机”的老周——那个沉默寡言、指关节变形如同枯枝、却掌握着足以乱真雕版技术的奇人!老周和他在印刷厂的工作,正是最关键的环节!
“老周…能行吗?”林默的声音低沉,带着巨大的压力和不确定。
“他没得选!我们都没得选!”红牡丹的声音冰冷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这是唯一能撕开敌人咽喉的机会!必须快!必须乱!要让他们觉得整个上海的金融根基都在崩塌!才能逼他们从金山卫抽血!”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肋下的剧痛让她眼前又是一黑,但她强行稳住,目光死死盯着林默,“证据…必须立刻上报组织!陈伯钧…他跑不远!他叛变的铁证在我们手里!组织会发动所有力量,让他变成丧家之犬!他在上海滩…在日本人那里…都完了!但他现在…不是最重要的!‘海礁’!毁掉它!才是当务之急!”
就在这时,阁楼那扇小小的气窗外,遥远而凄厉的警笛声骤然划破夜空,如同鬼哭狼嚎般由远及近,在闸北的贫民窟上空肆意盘旋、交织!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如同恶魔的触手,粗暴地撕裂黑暗的夜幕,反复扫过这片密集破败的屋顶!日军大规模的宵禁搜捕,如同巨大的绞索,已经勒紧了这片区域的咽喉!
阁楼内,死寂再次降临。昏黄的灯泡在电流不稳中闪烁不定,将每个人脸上凝重、决绝又布满汗水和血污的线条映照得如同石刻的浮雕。时间,在令人窒息的警笛尖啸和头顶探照灯光的反复切割中,一分一秒都变得如同滚烫的烙铁!伪造货币的惊天豪赌,摧毁海外魔窟的终极任务,叛徒的末日追捕…三条绞索同时勒向了他们脆弱的脖颈!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默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那小小的气窗缝隙,死死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杭州湾的方向,是金山卫的方向,是吞噬了致命毒菌和无数亡魂的黑暗之海的方向。浑浊的玻璃窗外,是上海滩无边无际的、被日军铁蹄蹂躏的黑夜。而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深处,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反光刺痛了他的瞳孔——那是停泊在黄浦江深处、如同钢铁怪兽般的“奥丁号”驱逐舰冰冷的舰艏!此刻,它正傲慢地倒映着租界方向零星闪烁的霓虹灯火,那些虚幻浮华的流光在冰冷的战舰轮廓上跳跃、流淌,如同一种无声的嘲讽,又像是一片在黑暗中无声燃烧的野心之火,映红了半边天幕,也映红了林默眼中升腾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决死烈焰!
伪造风暴即将掀起,而海底的魔窟,必须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