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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夫人见中秋节已经过去,凤姐的病情较之前有所好转,虽说没有完全康复,但已经能够自由走动了。但王夫人还是让大夫每天来给她诊脉开药,又开了个配制调经养荣丸的方子。

这调经养荣丸需要上等的人参二两,王夫人去取时,翻了半天,只在一个小匣子里找到几根像簪子柄那么粗细的人参。

王夫人看了觉得不满意,就让人再去找,结果又找出一大包人参须末来。王夫人烦躁地说道:“用不着的时候到处都有,等真要用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着!我整天跟你们说要好好查一查,把东西都归拢到一起,你们就是不听,总是随手乱放。你们不知道它的珍贵,等要用的时候,就算花钱去买也不一定能买到合适的!”

彩云说:“可能真的没有了,就剩下这些。上次那边府里的太太来要过一些,太太都给过去了。”

王夫人说:“不可能的事,你再仔细找找看。”

彩云没办法,只好又去找,拿了几包药过来,说:“我们不认识这些是不是人参,请太太自己看看。除了这些,真的没有了。”

王夫人打开一看,也认不出来,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药,里面一枝人参都没有。于是,她派人去问凤姐有没有人参,凤姐回话说:“我也只有一些参膏。虽然还有几根芦须一样的人参,但也不是上等的,每天还得煎药里用呢。”

王夫人听了,只好又去问邢夫人。邢夫人说:“上次我这边没有了,才到你那里去找,早就用完了。”

王夫人没办法,只好亲自过来请问贾母。贾母赶忙让鸳鸯把之前剩下的人参拿出来,竟然还有一大包,而且每根都有手指头那么粗。

于是贾母让人称了二两给王夫人。王夫人出来后,把人参交给周瑞家的,让她拿去让小厮送到医生家里;又让她把那几包认不出来的药也带去,让医生辨认一下,分别做好标记再拿回来。

这时,周瑞家的又捧着几包东西走进来,说道:“这几包药材我都已经仔细包好了,还分别写上了名字。但这包人参虽然确实是上等好货,现在就算拿三十两银子去换,也未必能换到这么好的了,只是存放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这人参跟别的东西不一样,不管原来品质多好,只要过了百年,它自己就会变成灰。现在这包人参虽然还没变成灰,但也已经像朽了的糟粕、烂了的木头一样,完全失去药效了。还请太太收下这包,不管粗细好坏,再换些新鲜的人参来用更好。”

王夫人听了这话,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去买二两回来。”她也没心思去看那些包好的药材,只是吩咐道:“都收起来吧。”接着,她又对周瑞家的说:“你出去跟外面的人说一声,让他们挑好的换二两回来。要是老太太一会儿问起来,你们就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人参,别的就不用多说了。”

周瑞家的正准备去时,坐在一旁的宝钗笑着说道:“姨娘先别急着让人去。现在外面卖的人参,质量都不怎么样。就算有一整枝完好的,那些商贩也一定会把它截成两三段,再接上芦头、须根和枝杈,混在一起卖,根本看不出原本的粗细。我们家的铺子经常和参行打交道,这样吧,我回去跟我母亲说一声,让我哥哥找个参行的伙计,过去和他们讲清楚,让他们拿些没加工过的整枝好参,换二两过来。咱们多花点儿银子也没关系,只要能买到好的就行。”

王夫人笑着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辛苦你亲自跑一趟了。”

于是,宝钗便去了。过了半天,她回来告诉王夫人:“已经派人去了,晚上应该就会有回信。明天一早再去配药也不晚。”

王夫人听了很高兴,感慨道:“都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咱们家里平时有好的人参,自己都不知道送出去多少了。现在轮到自己要用,反倒得四处求人。”说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宝钗笑着安慰道:“这东西虽然值钱,但说到底不过是药,本来就应该用来帮助大家、救济穷人才对。咱们可不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家,得了什么好东西就藏着掖着,舍不得用。”

王夫人听了,点头赞同道:“你说得非常对。”

过了一会儿,宝钗离开后,王夫人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便把周瑞家的叫来问道:“前几日园子里搜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周瑞家的已经和凤姐等人商议好了,便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把情况告诉了王夫人。

王夫人听后,又惊又怒,却又感到有些为难。她想到司棋是迎春房里的人,都是邢夫人那边的下人,于是只得让人去向邢夫人禀报此事。

周瑞家的回答说:“前几天,邢夫人还怪王善保家的多管闲事,打了她几个耳光。现在王善保家的也装病在家,不肯出面了。况且司棋又是她的外孙女儿,她自己打了自己的嘴,也只能装作忘了这事,等日子久了,事情平息下来再说。如今我们要是过去禀报,恐怕邢夫人又会多心,觉得像是咱们在多管闲事似的。不如直接把司棋带过去,连同那些赃证一起给邢夫人看,顶多就是打她一顿,然后把她配个人家,再指个别的丫头过去,这样岂不是更省事?现在要是白白地去告诉她,邢夫人可能会推三阻四,还说‘既然这样,你王夫人就该自己处理,还来跟我说什么’,这样岂不是反而耽搁了事情?万一那丫头瞅准机会寻了短见,反而不好了。这几天我们虽然看着她,但人总有偷懒的时候,万一我们一时没注意到,岂不是反而弄出事情来?”

王夫人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赶紧把这件事处理了,然后再处理咱们家那些像妖精一样的丫头。”

周瑞家的听闻此事,便召集了那几个媳妇,一同先来到迎春的住处。她对迎春说道:“太太们吩咐了,司棋年纪也不小了,这些日子她娘一直求着太太,太太已经答应把她许配人家,今天就让她出去,再给姑娘挑个更好的丫鬟来使唤。”说完,便吩咐司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迎春听了这话,眼中含泪,似乎有些舍不得。因为前一夜她已经从其他丫鬟那里悄悄得知了事情的原委,虽然和司棋相处多年,感情深厚难以割舍,但这件事关系到风气礼教,她也无可奈何。

司棋也曾苦苦哀求迎春,真心希望迎春能坚决保她下来。只是迎春说话迟缓,耳根子软,心也软,做不了主。司棋见迎春如此态度,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便哭着说:“姑娘你好狠心!哄了我这两天,现在怎么连一句话都不替我说?”

周瑞家的等人劝说道:“你还想让姑娘留下你不成?就算留下了你,你在园子里也难以见人了。听我们一句劝,赶紧收起这副模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大家也都能体面些。”

迎春眼中含着泪,说道:“我心里清楚你犯下了多么严重的过错。我当时还费尽口舌为你求情,想让你留下来,要是真把你留下了,恐怕连我自己都要被牵连进去。就像入画,她跟了我这么多年,说赶走就赶走了。肯定不止你们两个人,我看这园子里,但凡有点事儿的,怕是都要被赶走。依我看,咱们这些人早晚都要散,不如各自早作打算吧。”

周瑞家的在一旁说道:“姑娘这想法真是明白事理。明天还会有继续打发人走呢,就别担心了。”

司棋没办法,只能含着泪给迎春磕了个头,又和其他的姐妹们一一告别。她凑到迎春耳边,小声说道:“姑娘一定要帮我打听打听我以后会受什么罪,帮我求求情,咱们主仆一场,可不能不管我!”

迎春也含着泪答应了:“你放心,我会的。”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着司棋走出了院门,又吩咐两个婆子把司棋所有的物品都交给她拿着。才走了没几步路,就看见绣橘从后面追了上来,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一个绢包递给司棋,说道:“这是姑娘给你的。你们主仆一场,现在突然要分开了,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司棋接过绢包,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又和绣橘哭作一团。

周瑞家的等人显得很不耐烦,一个劲儿地催促她们,两人只好分开。司棋又哭着恳求道:“婶婶、大娘们,求你们通融通融,先让我歇一歇,让我去和相好的姐妹们道个别吧,我们也做了几年好姐妹。”

周瑞家的等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做这些事已经是迫不得已了,而且她们一向厌恶司棋等人平日里的张狂样,现在哪还有闲工夫听她说话,于是冷笑着说道:“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吧,别再磨磨蹭蹭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呢。谁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还跟她们道什么别?她们看你这副模样,指不定怎么笑你呢。你不过是想拖延一会儿时间罢了,难道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不成?依我看,你还是赶紧走吧。”

说完,她们脚步不停,一直带着司棋往后角门走去。司棋无可奈何,又不敢再说话,只好跟着走了出来。

恰巧这时,宝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司棋被带着往外走,又见后面有人抱着一些东西,心里便明白司棋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之前已经听说了夜里发生的事情,又知道晴雯的病也是从那天起变得更重了。他细问晴雯原因,晴雯却不肯说。前几天他又看到入画已经被送走了,如今又见司棋也要离开,顿时感觉像丢了魂魄一样。他急忙上前拦住,问道:“你们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周瑞家的等人知道宝玉平时的行事风格,又怕他唠叨起来耽误事情,便笑着说道:“这不关你的事,你赶紧回去念书吧。”

宝玉赔着笑脸说道:“好姐姐们,先站一站,我有话要说。”

周瑞家的便说道:“太太吩咐了,一刻也不能拖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们只知道遵照太太的吩咐办事,管不了那么多。”

司棋看到宝玉,便拉住他的手哭着说道:“她们做不了主,你无论如何也去求求太太吧!”

宝玉不禁也伤心起来,含着泪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大事,晴雯也因为这事气病了,现在你又要走。你们都要走了,这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周瑞家的有些烦躁,对司棋说道:“你现在可不是副小姐了,要是再不听话,我可就要打你了。别想着以前有姑娘护着你们,任由你们胡来。你还不好好地走,现在居然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了,这成什么体统!”

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就往外走了。

宝玉又担心她们会去搬弄是非、告自己的状,心里又气又恨,只能干瞪着她们。等看到她们走得远了,才指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骂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女人,一旦嫁了人,沾染上了男人的习气,就变得如此混账,比男人还要可恶,真该杀!”

守在园子门口的婆子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这个宝二爷也不知道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让人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接着,婆子又问道:“照你这么说,那凡是没出嫁的女孩就个个都是好的,结了婚的女人就个个都是坏的了?”

宝玉听了,点了点头说:“没错,没错!”

几个婆子笑着说道:“还有件事儿,我们实在想不明白,倒是想请教一下……”

话刚要出口,就看见另外几个老婆子匆匆走来,急忙说道:“你们可得小心点,人都通知齐了吗?赶紧准备着。现在太太亲自来园子里查人了,说不定会查到这里来呢。”接着又吩咐:“快去把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哥嫂子叫来,让他们在这儿等着,好领走他们妹妹。”说完又笑着念叨:“阿弥陀佛!今天老天爷开眼了,把这个祸害人的妖精赶走了,咱们大家都能清净些。”

宝玉一听说王夫人到园子里来清查,心里就明白晴雯肯定是保不住了,于是像飞一样赶紧赶过去。所以,后来婆子们说的那些称心如意的话,他压根儿就没听到。

宝玉来到怡红院,只见院子里围着一群人。王夫人正坐在屋内,脸上满是怒气,看到宝玉进来,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仿佛没看见一般。

再看晴雯,已经四五天没吃过饭、喝过水了,整个人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有气无力地瘫在炕上。这会儿,被人硬生生从炕上拉了下来,头发凌乱不堪,脸也脏兮兮的。两个女人一边一个架着她,就这么把她带走了。

王夫人冷冷地吩咐道:“就把她身上穿的那几件贴身衣物扔出去,其他的那些好衣服都留下,分给那些本分的丫头们穿。”说完,她又让人把怡红院里所有的丫头都叫过来,一个一个地仔细审视。

原来,自从王夫人那天大发雷霆之后,王善保家的便趁机添油加醋地告发了晴雯。园子里原本就有一些人与晴雯不和,见此情景,也纷纷趁机在王夫人面前说了晴雯不少坏话。

王夫人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只是因为节日期间事情繁多,所以一直忍着没有发作。今天,她特地亲自前来,要亲自过问园中丫鬟们的情况。一方面,是因为晴雯的事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人以宝玉为借口,说宝玉年纪渐长,已经知晓男女之事,都是因为身边那些丫头们行为不检点,把他给带坏了。

因为这件事在王夫人看来,比晴雯一个人的问题还要严重。所以她从袭人开始,一直到那些做粗活的小丫头,每个人都亲自查看了一遍。

王夫人便问道:“我问你们,和宝玉同一天生日的是谁?”

被问的人不敢应声,一位老嬷嬷指了指说:“这个叫蕙香,也叫四儿的,和宝玉是同一天生日。”

王夫人仔细端详了她一番,发现这姑娘虽不及晴雯一半好看,但也颇有几分清秀;再观察她的举止,聪明劲儿全写在脸上,而且打扮得也很特别。

王夫人冷笑一声,说道:“这姑娘脸皮可真够厚的!我听说你私下里说过,‘同一天生日的人就是夫妻’,这话是你说的吧?别以为我平时不常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人虽然来得少,但我的心思、耳朵、眼睛可都在这儿盯着呢。难道我唯一的宝贝儿子宝玉,就能任由你们这些人勾引坏了不成?”

四儿听到王夫人说出自己平时和宝玉说的悄悄话,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眼泪直往下掉。王夫人随即下令:“把她家里的人叫来,领她出去配人。”

王夫人又问道:“你们说的这个耶律雄奴是谁呀?”

老嬷嬷们便把芳官指了出来。王夫人见状,生气地说道:“唱戏的女孩子,本来就是些狐狸精似的人物!上次我让你们离开这里,你们又都不愿意走,既然留下就该安分守己地待着。可你倒好,成天兴风作浪,还教唆着宝玉干这干那,简直无法无天!”

芳官一边哭一边辩解道:“我从来没有教唆宝玉做什么。”

王夫人冷冷一笑,说道:“你还敢顶嘴!我问你,前年我们去皇陵的时候,是谁撺掇宝玉去要柳家那丫头五儿的?幸好那丫头命短死了,不然要是她进了府,你们还不知要结成一伙,把这个园子搅得鸡犬不宁。你连自己的干娘都敢欺负,更何况是其他人!”

说完,王夫人便喝令道:“把她干娘叫来,让她干娘把她领走,就赏她在外头自己找个女婿嫁了吧。把她所有的东西都一并给她带走。”接着,王夫人又吩咐道:“去年凡是分到姑娘们房里唱戏的那些女孩子,一个都不许再留在园子里,都让她们的干娘带出去,自己找人家嫁了。”

这话一传出去,那些干娘们都感恩戴德,高兴得不得了,纷纷约好了一起到王夫人面前磕头,然后把各自的女孩领走了。

王夫人在房间里仔细搜查起宝玉的物件来。但凡看到稍微有些眼生的东西,她便一律让人收拾起来,该收的收好,该卷的卷起,然后派人送到自己房里。王夫人解释说:“这样家里才干净,也免得旁人背后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接着,她又特意叮嘱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可得给我小心点!以后要是再发生什么不合规矩、出格的事儿,我绝对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已经让人查过了,今年不宜搬动住所,就先这么将就着过吧。等明年,你们统统给我搬出去,省得我看着心烦。”

说完这番话,王夫人连茶都没喝一口,就带着众人前往别处去视察其他人。这里暂且不提后面的故事。

现在且说宝玉,他原本以为王夫人只是来简单搜查一番,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哪料到王夫人竟会如此雷霆大怒地赶来。

王夫人所责备的事情,全是宝玉平日里不经意间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准确无误,宝玉心里明白,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心里恨不能立刻一死了之,但在王夫人盛怒之下,他自然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只能一直跟着王夫人,送她到沁芳亭。

王夫人命令道:“你回去好好念念书!明天小心我考你。我已经对你很失望了。”

宝玉听了这话,才转身回来。一路上,他都在琢磨:“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况且这里的事情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怎么王夫人就全知道了?”

他一边想,一边走进了房间,只见袭人正在那里默默流泪。想到失去了心中最重要的人,宝玉怎能不伤心,他一下子倒在床上,也大哭起来。

袭人知道他心里除了其他烦心事,最在意的还是晴雯,于是推了推他,劝慰道:“哭也没有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没事了,她回家去,反而能清净地养几天病。你如果真的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求老太太,慢慢把她再叫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太太不过是偶然听了别人的诽谤,一时气头上才这样的。”

宝玉哭着说:“我实在想不明白,晴雯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袭人解释道:“太太只是嫌她长得太出众了,未免显得有些轻佻。在太太看来,像这样美得像画中人的女子,肯定不会安分守己,所以特别讨厌她。反倒像我们这样笨手笨脚、相貌平平的,倒更合太太心意。”

宝玉说:“这倒也罢了。可咱们私下里说的玩笑话,太太怎么也会知道?又没有外人去通风报信,这事儿真是太奇怪了!”

袭人说:“你有什么忌讳的事儿,一时高兴起来,就顾不上旁边有没有人了。我也曾给你使过眼色,递过暗号,可还是被别人知道了,你自己却没察觉。”

宝玉又问:“怎么每个人的错处太太都知道,单单就没挑出你和麝月、秋纹的毛病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低头沉思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回答,只好勉强笑着说:“还真是呢。要说我们,也有说话做事没分寸、冒冒失失的时候,怎么太太反倒忘了?说不定太太还有别的事儿要处理,等处理完了,再来处置我们,也说不定。”

宝玉笑着说:“你是出了名的最善良、最贤惠的人,她们俩又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哪还会有冒失该罚的地方!只是芳官年纪还小,又太机灵了,难免仗着自己聪明压倒别人,惹人讨厌。四儿是我耽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吵架那天起,我把她叫上来做些精细的活儿,没想到占了别人的位置,所以才有今天的结果。只是晴雯和你一样,也是从小在老太太屋里长大的,虽说她长得比别人出众些,但也没妨碍到谁;她就是性格直爽,说话有些尖刻,可到底也没得罪过你们。想来想去,还是因为她长得太好了,反而被这副好模样给害了。”

说完,宝玉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袭人仔细琢磨着宝玉这话,心里隐隐觉得,宝玉似乎是在怀疑自己。这么一想,她便有些不敢再上前劝解了,只是长叹一声道:“这事也只有天知道了。现在根本查不出是谁干的,光这么哭一会子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好好养养精神,等老太太心情好的时候,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再把她要回来,这才是正理。”

宝玉听了,冷笑一声,说道:“你别在这儿说些好听的来宽慰我了。等太太心情平复了,再瞅准时机去要人,可谁知道她的病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她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哪受过一天的委屈。就连我这个了解她性子的人,还时不时地惹她生气。她这一走,就好比把一盆刚刚抽出嫩箭的兰花,扔到了猪窝里一样。更何况她现在还一身重病,心里又憋着一肚子闷气。她又没有疼她爱她的父母,只有一个像醉泥鳅似的姑舅哥哥。她这一去,肯定一下子适应不了,哪还能等上几天?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两面了。”说着,宝玉又越发伤心起来。

袭人笑着说道:“你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咱们偶尔说一句稍微有点不吉利的话,你就说是不吉利之谈;现在你自己却好好地咒起人来,这倒成应该的了?就算她比别人娇贵些,也不至于这么过分。”

宝玉赶忙解释:“不是我故意乱咒她,今年春天就已经有预兆了。”

袭人连忙追问是什么预兆。

宝玉说:“台阶下原本有一株好好的海棠花,不知怎么的,无缘无故就死了半边。我当时就觉得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现在果然应验在她身上了。”

袭人听了,又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我本来不想说,可又实在憋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吧。这样的话,哪是你这种读书的男人该说的。花草树木怎么会和人扯上关系?你要是不这么婆婆妈妈,那可真成呆子了。”

宝玉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哪里能明白。不光是花草树木,凡是天下的东西,都是有情有义的,也和人一样。要是遇到了知己,就会特别有灵性。要是用大事情来作比喻,就像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都是堂堂正正、随着人的正气而生长,千古都不会磨灭的东西。世道混乱的时候,它们就会枯萎;世道太平的时候,它们就会繁荣。这几千年来,它们枯萎了又重新生长,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这难道不是一种预兆吗?要是用小事情来作比喻,也有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还有王昭君坟上的草,这些不也都有灵性吗?所以这海棠花也是因为对应的那个人快要不行了,于是先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宝玉这番孩子气的傻话,心里既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暗自叹息。因此笑道:“你这些话真是越说越让我生气了。那晴雯算个什么人,值得你费这么大心思,还拿她和那些真正端庄得体的人相比。再说了,就算她有再多的好,也越不过我去,我在你心里的位置可是明摆着的。就算拿这院子里的海棠花来比,也该先和我比,还轮不到她呢。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宝玉一听这话,吓得赶紧用手捂住袭人的嘴,焦急地劝道:“你这是何苦呢!晴雯的事儿还没弄清楚,你又跟着瞎起哄。算了算了,这事儿别再提了,可别刚走了三个,又搭上一个你。”

袭人听了这话,心里暗暗高兴,心想:“若不这样做,你这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

宝玉于是说道:“以后就别再提这事了,就当作她们三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况且,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人去世,也没见我有多难过,这道理是一样的。现在咱们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不如把她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地派人送出去给她。或者,咱们平时攒下的钱,拿几吊出来给她治病,毕竟你们姐妹一场,感情也不错。”

袭人听了,笑着说道:“你未免把我们看得太小气、太没良心了。这话哪用得着你说!我早就把她平时穿的衣服以及各种物品都整理好了,都放在那里了。现在白天人多眼杂,怕惹出什么事端,等到了晚上,悄悄地让宋妈给她送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一并给她去吧。”

宝玉听了,感激得不得了。袭人笑着说:“我本来就是出了名的贤惠之人,连这么现成的好名声,我还能不会给自己挣来吗?”

宝玉听她提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连忙赔着笑脸安抚她。到了晚上,宝玉果然秘密地派宋妈把东西和钱送去了。

宝玉把周围的人都安抚妥当后,便瞅准时机,独自一人从后角门溜了出去,央求一位老婆子带他去晴雯家看看。

一开始,这老婆子死活不肯,嘴里念叨着怕被人知道,“这事要是传到太太耳朵里,我这饭碗可就保不住了!”

可宝玉一个劲儿地央求,死缠烂打,还答应给她一些钱,这老婆子这才勉强答应,带着他前往晴雯家。

这晴雯当初是赖大家花银子买来的,那时她才十岁,头发还没留起来。因为常跟着赖嬷嬷进贾府,贾母见她长得机灵又标致,心里十分喜欢。于是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了贾母,让她在身边伺候,后来便到了宝玉房里。

晴雯被买进贾府的时候,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和父母了。她只知道自己有个姑舅哥哥,擅长宰杀牲畜,也四处漂泊、生活困顿。于是晴雯便求赖家的人把他收留下来,让他靠做工挣口饭吃。

赖家的人见晴雯虽然到了贾母身边,变得伶牙俐齿、性格直爽,但却没有忘本,于是又把她姑舅哥哥收留下来,还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许配给了他。

两人成亲后,没想到这姑舅哥哥日子稍微好过些,就忘了当年流落街头的苦日子,整天只知道拼命喝酒,也不管家里的事。偏偏他又娶了个貌美多情的妻子,见他只顾喝酒,不懂风月之事,心里不免有蒹葭倚玉的感慨,红颜寂寞的悲苦。又见他为人宽宏大量,没有嫉妒吃醋的心思,这媳妇便开始放纵自己的欲望,在贾府里四处勾搭男人,上上下下,差不多有一半的男人都被她勾引过。

要是问起这夫妻俩的姓名,就是上次贾琏见过的多浑虫和他媳妇灯姑娘。如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她从贾府出来后,就住在了她姑舅哥哥家。

这时,多浑虫出门去了,灯姑娘吃完饭也出门串门子,屋里只剩下晴雯一个人在外间房内趴着。宝玉让那个婆子在院门外放哨,自己独自掀开草帘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晴雯正躺在芦席土炕上,幸亏还铺着过去的被褥。

他心里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走上前,含着泪,轻轻伸手拉她,轻声唤了两声。

此时,晴雯本来就因吹了风,又听了哥嫂那些难听的话,病情愈发严重,咳嗽了一整天,才刚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她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急忙一把紧紧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天,才说出半句话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完,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宝玉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晴雯说道:“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快给我倒半碗茶来喝。我渴了大半天,喊了半天也没人应。”

宝玉听了,忙擦了擦眼泪问:“茶在哪里?”

晴雯说:“那炉台上就是。”

宝玉一看,虽然有个黑色的沙吊子,但根本不像个茶壶。他只好在桌上拿了一个碗,这碗又大又粗,也不像个茶碗,还没拿到手里,就闻到一股油膻味。宝玉只好拿着碗,先用水洗了两次,又用水涮了涮,才提起沙壶倒了半碗。一看,茶水是绛红色的,实在不像茶。

晴雯扶着枕头说:“快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哪里能比得上咱们那里的茶。”

宝玉听了,先自己尝了一口,没有清香,也没有茶味,只有一味苦涩,稍微有点茶的味道罢了。尝完之后,才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像得到了甘露一样,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宝玉心里暗暗思忖:“平日里给她那么好的茶,她都还有不满意的时候,今天看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当一个人吃饱了山珍海味,吃糟糠之食也会满足;当一个人饥饿时,糟糠之食也觉得香甜)’,还有‘饭饱弄粥(饭吃饱了还要吃粥)’这些话,真是说得太对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不禁流下泪来,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没人,告诉我。”

晴雯哽咽着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熬一刻算一刻罢了。我心里清楚,自己也就剩下三五天的时间了,到时候就可以解脱了。只是有一件事,我死都不甘心:我虽然长得比别人稍微好看点,但从来没有用私情密意去勾引过你,怎么就被一口咬定是个狐狸精!我实在是不服气。如今既然已经背上了这个虚名,而且临死之前,我不是说后悔的话,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也会另做打算。没想到我痴心傻意地以为,大家反正会一直在一起。没想到突然冒出这样的谣言,让我有冤却无处可诉!”说完,又哭了起来。

宝玉轻轻拉住晴雯的手,只觉那手瘦得像干枯的柴枝,手腕上还戴着四个银镯子。他忍不住哽咽着说:“先把这些镯子取下来吧,等病好了再戴上。”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帮她把镯子一个个卸下,塞在了枕头下面。接着,他又心疼地说:“你这两个指甲,好不容易留了二寸长,等病好了,又得损失不少长度。”

晴雯抹了抹眼泪,伸手取来剪刀,果断地将左手两根如葱管般细长的指甲齐根剪下。随后,她又把手伸进被子里,脱下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连同那两根指甲一起递给宝玉,说:“这些你收着,以后看到它们,就像见到我一样。快把你的袄子脱下来给我穿。这样,我将来即便独自躺在棺材里,也仿佛还待在怡红院一般。按理说我不该这么做,只是我已经担了这样的虚名,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了。”

宝玉听后,连忙宽衣解带,换上了晴雯的袄子,并把那两根指甲小心地藏好。晴雯又哭着说:“回去后,如果她们问起,你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然已经担了这样的虚名,索性就这样吧,事情已经到这一步,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她嫂子满脸笑意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说道:“好呀!你们俩的对话,我可都听见了。”接着,她又转向宝玉,打趣道:“你一个大少爷,跑到我们下人的屋里来干什么?是看我年轻又漂亮,想来调戏我么?”

宝玉一听,吓得赶紧赔着笑脸,恳求道:“好姐姐,你可别大声嚷嚷!她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我,我这回是偷偷来看她的。”

灯姑娘听了,便伸手拉着宝玉进了里屋,笑着说:“你不让我嚷嚷也容易,不过你得依我一件事。”说着,她就坐在了炕沿上,还紧紧地把宝玉搂进了怀里。宝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心里早就“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了,急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怕,连忙说道:“好姐姐,别这样闹!”

灯姑娘眯着醉意朦胧的眼睛,笑道:“呸!我整天都听人说你在风月场上手段高明,怎么今天反倒害羞起来了?”

宝玉听了,脸红得更厉害了,笑着说道:“姐姐,你先放手,咱们有话好好说。外面还有老妈子在呢,要是被她们听见了多不好!”

灯姑娘笑着说:“我早就进来了,已经让那个婆子去园门口等着了。我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今天可算是把你盼来了。虽然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但今天一见,你也就空长了一副好模样,简直就像个没药性的炮仗,只会装装样子罢了,怎么反倒比我还害羞?可见别人的话都不能全信。就像刚才我们姑娘来的时候,我也以为你们俩平时肯定没少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我进来一会儿了,一直在窗下听着,屋里就你们俩,要真有那些事儿,怎么可能不谈及到?谁知道你们俩竟然还真的是规规矩矩的,互不打扰。可见这世上受委屈的事儿也不少。现在我可真是后悔错怪你们了。既然如此,你就放心。以后你想来就来,我也不会来烦你。”

宝玉听闻之后,心里这才踏实下来,接着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带着几分央求的语气说道:“好姐姐,你可一定要好好照看她两天!我这就得走了。”说完,他便从屋里出来,又告诉了晴雯。

两人自然是难舍难分,可终究还是得面临分别。晴雯知道宝玉此行肯定诸多不便,心里又气又恼,干脆用被子蒙住头,任凭宝玉怎么说话,都不搭理他,宝玉这才无奈地走出屋来。

走出屋后,宝玉本打算去芳官和四儿那里看看,无奈此时天色已黑,而且自己已经出来半天了,要是里面的人发现自己不见,到处寻找不见,恐怕会生出许多事端。于是,他决定先回到园子里,等明天再作打算。

等他来到后角门的时候,只见守角门的小厮正抱着铺盖,园子里负责管理的嬷嬷们正在清点人数。宝玉暗自庆幸,要是自己再晚来一步,这角门可就关上了。

宝玉走进园子,心里暗自高兴没人发现他的行踪。回到自己房里,他对袭人只说去了薛姨妈家,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该铺床睡觉的时候,袭人不得不问:“今晚怎么睡觉?”

宝玉随口答道:“怎么睡都行。”

原来这一两年里,因为王夫人对袭人越发看重,袭人也更加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显得越发端庄自重。每当背人之处或是夜晚时分,她都不再与宝玉过分亲昵,比起小时候反而显得疏远了。而且,虽然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处理,但日常里一应的针线活,还有宝玉以及各个小丫头的日常开销、衣物鞋袜等琐事,也让她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她本来就有吐血的旧疾,虽然已经痊愈,但每当劳累过度或是受了风寒,就会咳嗽中带血。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她晚上都不再和宝玉同屋而睡。

宝玉晚上睡觉时常常醒来,而且胆子特别小,每次醒来都要叫人。因为晴雯睡觉时警觉性高,而且动作轻快,所以晚上倒茶、起夜、呼唤等事情,都交给她一个人来做。因此,宝玉外边的床上一直都是晴雯睡的。

现在晴雯走了,袭人不得不问个清楚,因为她知道这个任务比白天的事情更加重要。宝玉既然说怎么睡都行,袭人也就只好按照以前的惯例来,还是把自己的铺盖搬过来,放在宝玉床外边。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直到众人催促他去睡觉,袭人等丫鬟也都睡下之后,还能听到宝玉在枕头上长长地叹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直到三更时分过后,他才渐渐安静下来,有了轻微的鼾声。袭人听到这鼾声,心里才踏实下来,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听见宝玉在梦中喊:“晴雯。”

袭人连忙睁开眼睛,连声答应,并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宝玉其实是想喝茶。袭人赶忙起身,到盆边洗了洗手,从暖壶里倒了半盏茶,递给宝玉喝下。

宝玉喝完茶后,笑着对袭人说:“我最近叫她叫习惯了,倒忘了是你。”

袭人听了也笑着说道:“她刚来的时候,你也曾在睡梦中直喊我的名字,过了半年才改过来。我知道,虽然晴雯人已经不在了,但这两个字,恐怕你是忘不了的。”说完,两人又各自躺下。

可宝玉还是翻来覆去,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五更天才终于睡去。

这时,他梦见晴雯从外面走进来,还是以前那副模样,笑着对宝玉说:“你们好好过吧,我从此就要和你们告别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宝玉急忙喊叫,这一喊,又把袭人给叫醒了。袭人还以为宝玉是像往常一样口误乱叫,却看到宝玉满脸泪水,哭着说:“晴雯死了!”

袭人听了,笑着安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就知道胡闹,要是被人听见了,像什么样子!”可宝玉哪里听得进去,只盼着天能快点亮,好立刻派人去打听消息。

等到天亮时分,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早已等在门口,她叫人打开前院的角门,然后传达王夫人的话:“赶紧叫宝玉起床,让他快些洗脸,换好衣服赶紧过来。今天有人请老爷出去寻秋赏桂花,老爷因为喜欢宝玉前些日子写的诗,所以想带他们一起去。”这些都是太太的原话,一句都不能传错。你们快去通知他,一定要催他快点来,老爷还在上房等着他们一起吃面茶呢。环哥儿已经来了,快跑快跑!再派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么说。”

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边扣着衣纽,一边打开门。这时,早有两三个人一边扣着衣服,一边分头去通知去了。

袭人听到院门被敲,就知道有事,她急忙一边让人去问情况时,自己就已经起来了。听到这话后,她赶紧让人舀来洗脸水,催促宝玉起床洗漱,自己则去取衣服。

考虑到要跟贾政出门,袭人便没有拿出那些特别鲜艳、出众的新衣服和鞋子,只挑了些二等成色的给他。

宝玉此时也没办法,只得匆匆忙忙地赶来。果然,贾政正在那里喝茶,看起来十分高兴。宝玉连忙行了晨间请安的礼节。贾环和贾兰也都见过了宝玉。

贾政让他们坐下喝茶,然后对贾环和贾兰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们两个,但要论起题联和作诗这种聪明才智,你们都不如他。今天去,免不了要你们作诗,宝玉你要听着,顺便帮帮他们两个。”王夫人等人向来没有听过贾政这样的评价,这真是意外之喜。

过了一阵,等宝玉父子二人离开后,王夫人正打算到贾母那边去,这时,芳官等三个小戏子的干娘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向王夫人禀报说:“芳官自从前日得到太太的恩典,被允许离开戏班后,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茶不思、饭不想的。她还拉上了藕官和蕊官,三个人一会儿要寻死,一会儿要觅活,非要剪了头发去做尼姑不可。我原本以为是小孩子家刚离开戏班不习惯,才会这样,想着过个两三天也就好了。谁知道她们越闹越厉害,连打骂都不怕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所以特来求太太,要么就依了她们,让她们去做尼姑;要么就好好教导她们一顿,然后把她们赏给别人做女儿,我们实在是没这个福气管教她们了。”

王夫人听了,生气地说道:“胡说八道!哪能由着她们的性子来,佛门之地,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每人给她们打一顿,看看她们还闹不闹了!”

当下正值八月十五中秋节,各个庙宇都要准备供品举行祭祀活动。按照惯例,各庙的尼姑都会照例前来贾府送供尖(供品的顶端部分)。此前八月十五那天,王夫人曾邀请水月庵的智通师父和地藏庵的圆信师父来府上小住两日,可直到现在她们还没回去。

这两个尼姑一听说府里这几个女孩子的事,心里就打起了坏主意,巴不得能再哄骗两个女孩子去庙里,让她们干活使唤。于是,她们都凑到王夫人跟前说道:“咱们府上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善人家。这都多亏了太太心地善良、乐善好施,所以才会有这么好的感应,让这些小姑娘们都能得到庇护。虽说佛门不是随便就能进的,但要知道佛法讲究的是众生平等。我们佛祖发愿,是要度化世间一切众生,不管是鸡、狗这些动物,都要度化它们,只可惜有些执迷不悟的人就是醒不过来。要是真有善根,能够幡然醒悟,那就可以超脱生死轮回,不再受这尘世的苦了。所以佛经里记载的,像老虎、野狼、毒蛇、虫子这些动物得道成佛的例子可不少。现在眼前这两三个姑娘,无父无母的,家乡又离得远。她们虽然享受过荣华富贵,可一想到自己从小就命苦,又沦落到这种风月场所,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怎样。所以她们这是苦海回头,想出家修行,祈求来世能有个好归宿,这也是她们的一片诚心。太太可千万别阻拦了她们这份向善的念头。”

王夫人向来心地善良,之前没同意芳官等人出家的自主请求,是因为她觉得芳官她们不过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小女孩,可能只是一时没顺了心意,才有了出家的念头,但又担心她们日后忍受不了清净寂寞的生活,反而会因此犯下过错。

如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觉得十分在理。而且最近府里事情繁多,邢夫人又派人来说,明天要接迎春回家住两天,好让人家来相看;另外还有官媒婆上门,为探春的婚事说亲。王夫人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些小事。听到这么说,她便笑着回答道:“你们两个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把她们带走做徒弟去,怎么样?”

两个姑子听了,赶忙念了一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要是真能这样,可是你老人家真是积了大德了。”说完,便磕头拜谢。

王夫人接着说:“既然这样,那你们去问问她们自己。如果她们是真心实意的,就让她们到我面前来,拜你们为师去吧。”

那三个女人听完吩咐便出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把芳官、蕊官和藕官三人带了进来。王夫人再三询问她们,可这三人早已拿定主意,于是先向那两个姑子磕了头,接着又转身向王夫人行礼拜别。

王夫人见她们心意如此坚决,知道再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心中反倒涌起一阵伤心与怜惜之情。她赶忙吩咐下人拿来一些东西,赏赐给这三个女孩,又另外准备了些礼物送给那两个姑子。

从这之后,芳官便跟着水月庵的智通,蕊官和藕官则跟着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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