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据点的阴影
(一)
秋老虎肆虐的九月,地里的秋麦已经长到半尺高,绿油油的叶片上挂着晨露,风过时翻起层层绿浪。李明远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根麦秆,看着叶片上被虫咬出的小洞,眉头微微皱起。
“得找些烟梗来泡药水,”他回头对身后的英子说,“再这么咬下去,秋收要减产。”
英子正提着竹篮摘野菜,篮子里已经装了半篮马齿苋和灰灰菜。“王婶说她家还有去年的烟梗,下午我去讨点。”她抬头往镇上的方向望了望,那里的鬼子据点像颗毒瘤,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蓝天上拖出条污痕,“就怕他们这时候来捣乱。”
话音刚落,了望哨的铜锣突然响了——“哐哐哐”,急促而沉重,是发现大队鬼子的信号。李明远心里一沉,扔掉麦秆就往晒谷场跑,英子也提着篮子跟在后面,篮子里的野菜颠得撒了一路。
晒谷场上,张大爷已经拄着拐杖站在石碾子旁,老郑正指挥着青壮往地道里搬粮食,妇女们抱着孩子往溶洞方向跑,孩子们则按照事先的安排,往各个路口撒上带刺的野枣枝——这是最简单的路障,能迟滞鬼子的脚步。
“多少人?”李明远抓住跑回来报信的狗剩。
“看不清,”狗剩跑得满脸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最少一个小队,还拖着两门小炮,往村口来了!”
张大爷的脸色凝重起来:“是冲着据点来的。赵文临走前说,鬼子要在镇上修炮楼,怕是来抓壮丁的。”他转向李明远,“不能让他们把人抓走,壮丁是咱们的根,也是地里的指望。”
李明远点头,目光扫过晒谷场旁的草垛——那里藏着王铁匠新造的五支“单打一”,还有二十个铸铁雷。“老郑,带两个人去东沟,把那几棵老榆树锯断,堵死他们的来路。英子,你带妇女孩子进溶洞,把暗门闩死。”他顿了顿,从腰间抽出那把磨尖的石刀,“我带剩下的人去村口,给他们放点血。”
(二)
村口的老槐树下,李明远和六个青壮埋伏在土坯房的墙后,手里握着“单打一”和土地雷。这土枪确实比以前的土炮准,就是装弹太慢,打完一发得重新填火药、塞子弹,稍不留神就会炸膛。李明远摸了摸枪管,上面还留着王铁匠的手印,粗糙却让人踏实。
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车轮声,越来越近。李明远从墙缝里往外看,只见十几个鬼子兵推着两门小炮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三十多个被捆着的村民,一个个面黄肌瘦,走路都打晃——是从邻村抓的壮丁。
“狗娘养的!”老郑蹲在旁边,牙齿咬得咯咯响,“上个月刚抢了粮,这又来抓人!”
李明远按住他的肩膀,示意别出声。领头的鬼子军官举着望远镜,正打量村口的老槐树,眼神里带着警惕——大概是上次松井吃了亏,这次学乖了。
“放他们过来,”李明远低声说,“等壮丁走过一半,再动手。”
鬼子兵果然没敢直接进村,派了两个士兵去检查老槐树,用刺刀挑开树下的落叶,又用探雷器扫了扫,没发现异常,才挥手让队伍前进。被捆着的壮丁们踉踉跄跄地走过老槐树,不少人往土坯房的方向瞟,眼里藏着希冀。
“就是现在!”李明远低喝一声,扣动扳机。
“砰!”土枪响了,子弹正中那个举望远镜的军官眉心,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几乎同时,老郑把手里的铸铁雷扔了出去,“轰隆”一声,炸在鬼子的炮队里,两个炮手被炸得飞了起来。
鬼子兵瞬间乱了套,举着枪往土坯房扫射,子弹“嗖嗖”地穿过土墙,留下一个个小洞。李明远拉着众人往房后跑,边跑边喊:“解绳子!快给乡亲们解绳子!”
被捆的壮丁里有几个年轻汉子,听见喊声立刻挣扎起来,趁鬼子慌乱,用牙齿咬开身边同伴的绳子。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捡起地上的步枪,对着鬼子兵扣动扳机,虽然没打中,却把他们吓了一跳。
“往山里跑!”李明远指着村后的山林,那里有通往溶洞的暗道。
壮丁们跟着他往山里跑,鬼子兵反应过来,举着枪在后面追。跑到东沟时,老郑他们锯断的老榆树正好滚下来,横在路中间,把鬼子挡了个严实。
“炸炮!”李明远喊。一个青壮抱起炸药包冲过去,想把鬼子的小炮炸掉,刚跑出两步就被流弹打中,倒在地上。
“我来!”络腮胡汉子接过炸药包,弓着腰冲过去,趁着鬼子搬树的功夫,把炸药包塞进炮筒,拉了引线就往回跑。
“轰隆!”两门小炮全炸了,零件飞得满地都是。鬼子兵气得哇哇大叫,却被断树堵着过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明远他们带着壮丁钻进山林。
(三)
溶洞里,英子正指挥着把壮丁们安置在石台附近,给他们递水递干粮。络腮胡汉子喝了大半瓢水,抹了把嘴说:“俺叫马大山,是西王庄的,多谢你们救了俺们!”
“都是中国人,客气啥!”老郑拍着他的肩膀,“鬼子这是要修炮楼,抓去的壮丁怕是活不成——去年修煤窑的,就没一个回来。”
马大山的脸沉了下去:“俺村被抓了十五个,刚才跑出来七个,剩下的怕是……”他眼圈红了,“狗日的鬼子,俺们就想种点地,咋就这么难!”
张大爷叹了口气,递给马大山一袋炒豆子:“难也得熬着。他们修炮楼,是想把这一片都圈起来,让咱们没粮吃,没地种。可他们忘了,这土地是咱们的根,只要根还在,就饿不死,打不垮。”
李明远蹲在石台上,看着溶洞外的山林。鬼子虽然被打退了,却肯定会再来,而且会更狠。据点里的鬼子有多少?炮楼修起来会有多少火力?这些都不知道,就像摸着黑跟人打架,心里没底。
“得去摸摸据点的底细。”李明远说,“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有啥武器,才能想好对策。”
马大山立刻站起来:“俺去!俺以前在镇上的药铺当过伙计,熟路,能混进去。”
“我跟你去。”英子突然开口,“我会说几句鬼子话,上次从松井的特务身上搜了本日语小册子,学了几句,能应付。”
李明远有点犹豫,据点太危险,稍有不慎就会送命。但马大山一个人去,确实没把握。“小心点,”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王铁匠做的铁蒺藜,“万一被发现,就往人多的地方撒,能拖延时间。”
(四)
第二天一早,英子换上身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头上包着块蓝布头巾,跟着马大山往镇上走。她扮成马大山的傻妹妹,低着头,时不时傻笑两声,倒真像那么回事。
镇上的气氛比以前紧张多了,街口设了岗哨,两个鬼子兵端着枪,盘查每一个进出的人。马大山低着头,用袖子擦着脸上的灰,含糊地说:“太君,俺带妹子去药铺抓药,她……她傻,有病。”
鬼子兵打量了英子两眼,见她眼神呆滞,嘴角还挂着口水,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走进镇子,英子的心“怦怦”直跳,强装镇定地跟着马大山往据点的方向走。
据点就在镇东头的关帝庙,以前的红墙被刷成了灰色,门口架着两挺机枪,四个鬼子兵来回巡逻,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庙墙外面,十几个壮丁正在挖坑,看样子是要修炮楼的地基,旁边站着两个拿着皮鞭的鬼子兵,时不时往壮丁身上抽。
“看见了吗?”马大山低声说,用肩膀碰了碰英子,“机枪是歪把子,射程不远,但火力密。巡逻的鬼子穿的是胶底鞋,走路轻,夜里放哨得格外小心。”
英子点点头,眼睛快速扫过据点的门窗。东厢房的窗户上挂着军用水壶,最少有二十个,说明里面住了不少人。西厢房的烟囱冒着烟,飘出股米饭味——鬼子的给养不错,比村里强多了。
“那边有个粮仓。”马大山指着庙后的草房,门口有两个鬼子守着,“看粮仓的规模,能装上千斤粮食,应该是从周围村子抢的。”
正看着,一个戴眼镜的鬼子军官从庙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图纸,对着炮楼的地基指指点点。英子的心猛地一跳——是松井!他没死?上次明明把他交给游击队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松井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皱着眉走过来,用生硬的中文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英子赶紧低下头,傻笑两声,用刚学的日语说:“俺……俺傻,看病的。”
松井盯着她看了半天,眼里闪过一丝怀疑,突然抬手就要掀她的头巾。马大山心里一紧,刚要动手,却见英子猛地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起来,嘴里胡乱喊着:“娘……饿……要吃的……”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松井觉得丢了面子,骂了句“八嘎”,转身走了。马大山赶紧拉起英子,假装哄她,快步往镇外走,走出老远,两人的后背都湿透了。
回到村里,英子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李明远:“松井没死,还在据点里,看样子是负责人。据点里最少有三十个鬼子,两挺机枪,两门小炮,正在修炮楼,大概需要半个月才能修好。”
“半个月……”李明远捏着拳头,“得在炮楼修好前,端了这个据点,不然等炮楼起来,再想打就难了。”
张大爷拄着拐杖,在石台上敲了敲:“召集人,商量个法子。这据点,必须端,不然咱们的地种不安稳,觉也睡不踏实。”
溶洞里的油灯亮了起来,映着一张张坚毅的脸。马大山在地上画着据点的地形图,英子补充着细节,李明远和老郑低声讨论着进攻的路线,张大爷则蹲在一旁,捻着胡须沉思。
洞外的秋麦还在安静地生长,叶片上的虫洞被烟梗水治好了,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但每个人都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据点的阴影就像块乌云,随时会压过来。
必须把这块乌云驱散。用土枪,用土地雷,用所有能用上的土办法,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保住这片土地,保住地里的麦种,保住那些在血与火中倔强生长的希望。
夜渐渐深了,溶洞里的讨论声还在继续,像一曲无声的战歌,在黑暗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晓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