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跟着您走!燕姑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何太叔的衣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等老身咽气那天...就是囡囡被卖进窑子的时候啊!
她布满皱纹的脸扭曲着,浑浊的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沟壑。
何太叔身形一僵。他低头看着这个曾经泼辣强势的女人,如今像风中残烛般跪伏在自己脚边。
院中老槐树的阴影投在她佝偻的背上,将那些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照得愈发破败。
我和夫君...做梦都没想到...燕姑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悔恨,会养出这等畜生!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暗红的血沫溅在青石板上,他爹尸骨未寒...就把传给他的法器当了赌资...现在全靠我这把老骨头...在云织阁没日没夜纺织...
何太叔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燕姑布满老茧的十指——那些曾经掐诀施法的手指,如今指缝里还残留着灵蚕丝的荧光。
你儿子...可有灵根?何太叔声音颇为平静。
燕姑浑身一颤,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没有...都怪我们整天念叨...她突然抓住何太叔的靴子,但囡囡不一样!那孩子三岁就能引动灵气,她...!
你儿子...何太叔缓缓蹲下身,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可以出个意外。他指尖凝聚起一丝剑气,或者...我带他去深海堡垒。
燕姑的呼吸凝滞了。
何太叔给出的两个选择像两把尖刀,生生剖开了她残破的心。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将那本就褴褛的布料绞得更皱。
夕阳的余晖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得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愈发深刻。
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窗边传来细微的响动。燕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囡囡在偷看。那个才七岁就会偷偷修炼的小丫头,此刻一定睁着那双像极了她祖父的眼睛。
而里屋隐约传来的鼾声,则是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昨晚不知又去哪里赌到天明。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燕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是会甜甜地喊她娘亲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也许是从发现没有灵根那天?还是从王束去世后?记忆像被打翻的墨汁,模糊成一片。
求前辈...她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青石板的声响惊飞了院角的麻雀,收囡囡为徒吧!
这个决定说出口的瞬间,燕姑感到一阵眩晕。她知道自己终究是偏心了。
宁可守着不成器的儿子度过残年,也要把孙女托付出去。可这能怪她吗?囡囡还那么小,眼睛那么亮,像极了当年初见时的儿媳...
何太叔的青袍在风中轻轻摆动。他望着这个跪伏在地的老妇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王束也是这样为重伤在身的他,四处奔波。
罢了。
最终,何太叔长叹一声。
燕姑布满皱纹的脸上骤然绽放出光彩,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多年未见的亮色。
她颤抖着向屋内招手时,枯枝般的手指在夕阳中划出细微的光痕——那是常年纺织灵绸残留在指尖的灵光。
囡囡,快来!
门缝后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片刻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挪了出来。
王飞燕穿着明显大好几号的旧衣裳,褪色的布料上还留着云织阁特有的月纹标记。
她怯生生地拽着衣角,发黄的麻花辫垂在肩头,辫梢系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那是去年生辰时,祖母用最后半块灵石换的。
何太叔半蹲下身,青袍垂落在院中的青苔上。当小女孩仰起脸时,他看见了一双清澈得惊人的眼睛,瞳孔里映着晚霞,像是盛着两团小小的火焰。
他伸手抚上女孩的发顶时,一缕神识悄然探出。
五灵根...
这个结果让他指尖微顿。神识反馈回来的灵根资质斑驳混杂,像是一幅被雨水晕染的水墨画。
但当他神识触及女孩灵魂深处时,却意外感受到某种奇特的韧性——就像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看似柔弱却蕴含着惊人的生命力。
燕姑将孙女拉到老槐树下,枯瘦的手掌反复整理着女孩的衣领。
她弯腰时,何太叔看见她后颈处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是去年讨债人留下的。
记住奶奶的话,燕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因激动而发颤,跟着仙师好好修行...永远别学你爹...
小女孩突然跪下,向何太叔磕了三个头,干脆利落。
燕姑佝偻着背深深鞠躬,“何道友。希望你好好照顾囡囡,拜托了!”
何道友三个字像一柄钝刀,缓缓刺进何太叔的心口。
他怔在原地,恍惚间仿佛看见数十年前第一次与王束相识的场景,也是这样拱手唤他何道友,眼角眉梢都带着狡黠的笑意。
不必如此。何太叔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抬手想扶起鞠躬的燕姑,却在触及她肩膀时感受到布料下嶙峋的骨头,我与王束...话到嘴边突然哽住。
小女孩突然拽了拽何太叔的衣袖。他低头看去,发现孩子手里攥着半块焦黑的糕点,正努力踮脚想塞给祖母。燕姑颤抖着接过,糕点碎屑从她指缝簌簌落下,像时光的沙漏。
走吧。
何太叔牵起女孩的手,触感冰凉瘦小。他们穿过爬满青藤的院门时,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小女孩突然挣脱他的手,转身咚咚咚跑回去,重重的抱住了燕姑。
奶奶保重!孩子的声音清亮得刺破暮色,等囡囡修成仙法回来救您!
燕姑终于崩溃地跪倒在地,枯瘦的手臂将孙女搂得死紧。何太叔别过脸,看见墙角一丛野蔷薇开得正艳——那是王束最爱的花。
回程的路格外漫长。小女孩每走十步就要回头,直到那座小院变成地平线上的黑点。
.....
暮色四合时,何太叔的靴底碾碎了山坡上最后一片残阳。这座无名小丘上的野草长得格外茂盛,在晚风中翻涌如浪,唯有王束坟前丈许之地寸草不生——那是被某种执念生生磨出来的空白。
你倒是会挑地方。何太叔屈指弹开酒封,陈年灵酒的香气瞬间漫过坟茔。
他仰头灌下大半,喉结滚动间,有几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砸在墓碑上碎成晶莹的泪珠状。
王飞燕已经跪在坟前忙碌起来。小女孩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她先拔去碑座缝隙的荨麻,又用衣角仔细擦拭碑文。
当她的指尖抚过二字时,何太叔注意到那处石料比其他地方光滑许多——显然有人常来祭扫。
祖父最爱干净了。女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每次下过雨,奶奶都要我来...
残酒倾泻在墓碑上的瞬间,山风骤起。酒液没有顺着石碑流下,反而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着,在字最后一笔处凝成一颗晶莹的水珠,久久不落。
老友啊...何太叔的叹息惊飞了栖在碑顶的小鸟,你倒是痛快。
王飞燕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张符纸折的纸鹤。
她小心翼翼地点燃符鹤,青烟袅袅升起时,何太叔分明看到烟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形轮廓,对着小女孩慈爱地颔首。
走吧。何太叔转身时,他最后望了一眼墓碑,酒液凝成的水珠终于坠落,在青石上溅起一朵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