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那株彻底崩塌,化为灰烬的参天桃花树虚影,并未完全消失,在桃红夭散去的时候,也化作了无数桃红色的光点,轻盈地飞向天空。
而后又如同春雨般洒落,温柔地覆盖了整个秋水县。
陆离疲惫地抬头看着这一幕,感受着这些光点融入身体。
那光点中不仅蕴含着桃花仙最后残存的力量,更带着一丝桃红夭那温暖而超脱的祝福之意。
他消耗殆尽的鬼气得到了一丝滋养,疲惫褪去,虽然远未恢复,但至少有了行动之力。
旁边传来一声呻吟,封逍遥也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他晃了晃依旧剧痛的脑袋,仅剩的独眼适应着光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啧……只剩一只眼,果然弱了不少啊,差点栽了进去……”
随即,他也看到了那漫天飞舞、融入城市的桃红光点,以及不远处的匹夫。
“喂,陆道友。”封逍遥用手肘碰了碰陆离,声音还有些沙哑:“那桃花仙……死了?”
陆离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点了点头:“嗯,他和他的执念,一起散了。”
封逍遥啧啧两声,咧开一个算是笑容的表情:“看吧,我就说嘛,咱们……到底还是‘解决’了。”
他看着陆离虽然恢复了些气色但依旧狼狈的模样,又看了看那边煞气不再外溢,却透着一股油尽灯枯意味的匹夫,哈哈干笑了两声。
笑声里却没什么喜悦,只是有些发涩。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匹夫身上。
匹夫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被桃红光点映照得瑰丽的天空,又望向远处渐渐清晰的现代城市。
他身上的煞气不再狂暴外泄,而是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内敛而平静。
但陆离清楚,从匹夫答应曲惊鸿的请求,离开他蕴养了数百年的养煞之地时,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他的煞气之躯,在这一连番的消耗之下,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
匹夫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转过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露出一抹极为洒脱的笑容:
“嘿,没想到,我匹夫最后……居然不是死在刀剑之下,而是这般……安安静静地走。”
陆离和封逍遥沉默了片刻。
对于一位以战为生的煞鬼而言,这或许并非他最想要的结局。
陆离斟酌了一下,轻声道:“或许……这也是好事。至少,不必再经历厮杀的痛苦,能得个安宁。”
匹夫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城市,带着一种穿越了时光的感慨,问道:“他们那个梦中的追寻着的桃花源……现在,实现了吗?”
陆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晨曦中苏醒的城市,虽然仍有纷争与不公,但比起匹夫记忆中的乱世,已是天壤之别。
他肯定地回答:“实现了,现在,大家基本都能吃饱饭,有屋遮顶,有法可依,大规模的战争……已经很少了。
这,应该就是你们追寻的‘桃源乡’了。”
匹夫闻言,脸上露出了真正释然和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煞气,显得异常平和:“那……挺好的,我们追寻的,总算有人实现了。”
这时,他那匹由煞气凝聚的老马身影再次出现,亲昵地走到他身边,用头蹭了蹭他。
匹夫盘膝坐下,用仅存的独臂轻轻抚摸着老马低下的头颅,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一位老友:
“老伙计,这一次,咱们……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老马发出一声低沉温顺的嘶鸣,眼中竟也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安静地趴伏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它承载着匹夫征战一生,也累了。
匹夫从怀中摸索出两样东西——那十两金子,和那枚被箭矢砸得变形,染着干涸血渍的长命锁,而后随手就丢给了陆离。
陆离伸手接住。
“陆后生。”匹夫的声音平静:“虽然只是同行了一段路,但我……很开心。
没想到我最后面对的敌人,竟是传说中的‘仙’。
我这无名匹夫的一生,也算得上波澜壮阔了。”
他指着那长命锁:“这个,麻烦你还给那个女孩,跟她说……我匹夫,没有辜负她的好酒。”
他答应帮她寻找父母,虽然最终未能亲手完成,但他战斗到了最后。
陆离郑重地将长命锁收好,沉声道:“好,我一定带到。”
匹夫又指了指那十两金:“这个,就送你了,当做你……路上的盘缠吧,我觉得你脚下的路,还长得很。”
陆离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将金子收起。
匹夫的神情愈发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向往,他望向虚空某处,仿佛看到了什么,嘴角勾起:“我的那些袍泽,他们来接我了……
他们肯定在笑话我,说我这个老匹夫,怎么就独活了这么久……”
陆离看着他坦然迎接死亡的样子,忍不住轻声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匹夫摇了摇头,笑容淡然:“没了。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匹夫,生来无物,死去无牵挂。
就这样吧……我的人生,已经够长了。”
忽然,他顿了一下,似有所感,那双看惯生死的眼睛望向陆离,风霜遍布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这次带着一丝了然和豪迈。
“看来……我这残破之躯,还能……再帮你走一段路啊。”
说完,他解下腰间那简陋的刀鞘,将手中的断刀缓缓归鞘,然后将这柄陪伴他一生,凝聚了他全部煞气与意志的断刀,抛给了陆离。
陆离伸手接住,断刀入手沉重,煞气内敛。
他沉默地张开另一只手,鬼气与红线缠绕间,黑纸伞和一小盒朱砂凭空出现在手中。
一旁的封逍遥看到这一幕,独眼微微转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头对着匹夫,抱拳一笑,语气真诚:“匹夫兄,一路走好!”
匹夫哈哈大笑,声震晨雾,他对着即将出现的朝阳,用尽最后的力气,豪迈地说道:“也祝你们……武运昌隆!”
陆离看着这位相识虽短却并肩生死的煞鬼,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最朴素的告别:“……走好。”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匹夫残破的衣甲上。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利落,翻身上了那匹同样变得虚幻的老马。
他背对着陆离和封逍遥,仅存的右臂高高举起,挥了挥。
一人一马,踏着晨曦,缓缓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微风送来了他最后的低语,带着无尽的释然:“漫长的人生……终到尽头,甚好甚好……”
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越来越淡,最终彻底化为精纯却不再狂暴的暗红色煞气,轻柔地飘向陆离手中的断刀。
断刀将所有的煞气尽数吸纳,而后,整把刀开始变得虚幻,最终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了陆离另一只手中的黑纸伞与朱砂之中。
那柄原本普通的黑纸伞,伞杆隐隐呈现出断刀的轮廓与纹理;原本纯黑的伞面,此刻被那盒朱砂,勾勒出一个狰狞怒目、獠牙毕露的睚眦相!(ya zi)
陆离下意识地撑开伞。
“嗡——吼!”
整把伞散发出一股冲天的煞意,隐约有金戈铁马之声从中传出!
陆离抚摸着伞面上那栩栩如生的睚眦图案,轻声道:“从此,你就叫——【睚眦朱煞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