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那句“你们的结局就已经被写好了”，像是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刃，深深刺入若云的心脏。
她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一张薄薄的宣纸。那些曾经与她朝夕相处，一起欢笑、一起垂泪的姐妹，春秀、秋月、冬雪……她们的名字在偏殿寂静的空气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一缕冰冷的怨魂，缠绕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她们的挣扎、她们的恐惧、她们的顺从，都只是徒劳。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是死人了。
苏哲看着她，眼神复杂。他没有说话。
若云深吸一口气，那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天灵盖，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她知道，故事必须讲完，这是她背负了十二年的十字架，今天，她要将它彻底放下。
“从春秀姐姐那晚之后，我们就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恐惧中等待着最后那场大戏的开幕。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秘密，彼此疏远，眼神里都带着戒备。”
她的语速很慢，仿佛在重温那段令人窒息的时光。
“德妃娘娘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宫里的赏赐也如流水一般送进来。所有人都喜气洋洋，期盼着皇子的降生。只有我们几个，心里藏着秘密。”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娘娘临盆的那夜。”
若云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
“那晚，月色很暗，乌云遮蔽了天空，宫里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按照惯例伺候娘娘睡下，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但是没多久就有人通知我说娘娘要生了。”
“然后我马上前往娘娘的寝宫伺候她，一直陪护在娘娘的周围，不断安慰她、鼓励她。直到负责接生的嬷嬷走进来，其中有一个嬷嬷低声告诉我，外面有人说带我弟弟来见我。听的我当时一惊，匆忙来到门外，发现有一个小太监在等我，然后带着我去到一个小偏房。”
“我打开门，门口站着的，还是那个老太监。他的脸在廊下灯笼昏黄的光里，显得更加干瘪、阴森。而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那人身形高大，看不清面目，只感觉有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苏哲的眉毛挑了一下。一个老太监，一个神秘人。
“那个老太监没再兜圈子，他用那尖细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他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若云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回想那画面。
“他们说，德妃娘娘即将临盆。他们已从宫外带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进来，由我带到娘娘的寝宫藏起来。如果……如果娘娘生的是皇子，接生的嬷嬷会找个由头，将孩子第一个抱给我。我的任务，就是在那一瞬间，用那个女婴，换走皇子。”
偏殿内一片死寂，苏哲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他们说，嬷嬷已经被买通了，我换走皇子后，只需要将皇子用早就备好的包被裹好，藏在食盒的底层，借口去御膳房为娘娘取些参汤，就可以避开耳目，从宫中西北角的安华门出去。那里守备最松，且他们已经打点好了。宫外会有一辆马车等着我，我只需带着孩子交给他们，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从此以后，我弟弟平安无事，我也可以拿到一笔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银子，远走高飞。”
“他们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若云的声音变得艰涩，“如果德妃娘娘生的是女儿，那我就什么都不用做，一切照常。事情过后，我弟弟同样会安然无恙。”
苏哲冷哼一声：“说得倒是轻巧。给一条看似能活命的路，让你心存侥幸，从而更彻底地为他们卖命。”
“是啊，侥幸……”若云喃喃道，“听到这个计划，我全身的血都凉了。我惊恐于这群人的胆大包天，这可是偷换皇嗣，诛九族的大罪！但同时，我心里又燃起一丝卑微的希望……万一，万一娘娘生的就是一位公主呢？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这个‘万一’，我不敢赌。那个黑衣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势，让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在和我商量。我若是不从，死的就是我，还有我的弟弟。然后，他们会去找春秀，或是秋月、冬雪……总有一个人会答应的。”
“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若云猛地睁开眼，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不能让皇子落到他们手里。如果皇子注定要被换出来，那也必须是由我来换！只有孩子在我手上，他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苏哲看着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赞赏与惊叹。
“我答应了他们。”若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我告诉他们，为了我弟弟，我什么都愿意做。那个老太监满意地笑了，露出一口黄牙。那个黑衣人，则从头到尾，连动都没动一下，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整个宫殿都在忙碌，热水、参汤、宫女们来来往往。我站在娘娘的帷幔外，心却像是沉在冰窖里。我能听到娘娘在里面痛苦的喊叫声，那声音一声声，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心上。”
一滴清泪从若云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她身前的蒲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内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我的心猛地揪紧了！紧接着，嬷嬷满脸喜色地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高声喊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位小公主！’”
“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庆幸。”
“嬷嬷抱着孩子，径直朝我走来，她越过了所有人，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襁褓塞进了我的怀里，笑着说：“若云姑娘，快，快抱下去好生清理一下！可她的眼神，却冰冷得像刀子，那是在提醒我，该做什么了。”
“我当时一愣，随即明白娘娘生的是皇子，我小心翼翼抱过皇子。”
“我的手在抖，但我知道我不能犹豫。我借着转身的动作，飞快地将皇子塞进了旁边一个早就备好的、装着那个女婴的篮子里，然后将女婴抱了出来，用皇子原来的襁令包好。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嬷嬷替我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抱着那个陌生的女婴走到德妃娘娘的床前，娘娘脸色苍白，虚弱地向我伸出手。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我会当场崩溃。我匆匆让她看了一眼，就借口孩子需要清理，就退了出来。”
“然后，我带着皇子按照他们的指示和安排穿过一道道宫门。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每一次有巡逻的侍卫经过，我都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当场格杀。”
“我顺利地出了宫门。宫门外，果然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我上了车，车夫一言不发，立刻扬鞭赶路。”
“车厢里很黑，只有我，和怀里熟睡的皇子。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车夫是他们的人，他会把我带到指定的地点，然后……皇子会被带走，我可能会被灭口，而我的弟弟……或许能活下来，或许，也只是他们给我画的一个饼。”
“马车在京城的街道上飞驰，我听着外面的更夫敲着梆子，心里一片茫然和绝望。我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保全皇子，这意味着，我放弃了我的弟弟……”若云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说不下去。
苏哲递过一杯水，轻声道：“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若云摇了摇头，泪水流得更凶。
“马车在黑暗中穿行，我能感觉到它正在驶向城外。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水声，马车正在经过一座桥。我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到了桥下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我从小在蜀江边长大，水性极好！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没有再犹豫，也来不及犹豫！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怀里的皇子死死护在胸前，用身体作为肉垫。在马车行驶到桥中央的那一刻，我猛地撞开车后门，抱着他，从飞驰的马车上，一头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河水瞬间将我们吞没。巨大的冲击力和冰冷的河水让我几乎窒息，但我不敢松手，我用尽全力护着怀里的孩子，拼命地往水下潜去。我听到岸上传来车夫惊慌的叫喊声，但我不敢回头，只能借着水流的掩护，拼命地往下游游去。”
“我不知道游了多久，直到我所有的力气都快要耗尽，才敢在一个偏僻的河湾处，拖着皇子爬上岸。他……他还活着，只是呛了些水，正在微弱地哭泣。而我，也还活着。”
她抬起头，看着苏哲，眼中是十二年风霜也无法磨灭的后怕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