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阵阵永无止境的、撕裂般的剧痛中,重新拼凑起来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胸口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重和灼痛。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嵌在了胸腔里,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都会引发一阵剧烈的、深入骨髓的痉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左侧胸骨处不自然地凹陷下去,伴随着细微的骨裂摩擦声,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被钝器重击,牵扯着周围断裂的经脉,发出尖锐的抗议。喉咙里充满了铁锈般的腥甜味,那是内腑受损,淤血不断上涌的迹象。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回应他的却只有一阵更加猛烈的、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的痛楚,以及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经脉被震断的地方,像是被无数烧红的细针反复穿刺,灵力(如果那微末得几乎不存在的气息还能称之为灵力的话)涣散不堪,在残破的经脉中乱窜,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只带来更多的痛苦。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昏暗的光线。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破旧屋顶上那些扭曲的霉斑和巨大的、漏雨的破洞。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木板床,连一张像样的褥子都没有,只有一些干草和他那件早已被血污浸透、板结发硬的破烂衣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草药苦涩的失败味道,以及一种事物腐烂、被遗忘的霉味。
他被随意地丢弃在这里,像一件破损的、毫无价值的垃圾。
窗外,是深秋特有的、带着凄厉哨声的寒风。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噼里啪啦地打在糊窗的破烂油纸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但这噪音,却掩盖不住风中断断续续飘来的、更加刺骨冰寒的人声。
“……真是把我们林家的脸都丢尽了!年度考核上被人像打狗一样……”
“嘘……小声点,毕竟……”
“毕竟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武徒三重?我林家扫地的仆役都不止这个修为!”
“哼,要我说,他爹林浩然当年号称天才,结果呢?还不是死得不明不白,连个全尸都没落下?我看就是命里带衰!”
“没错没错!废物血脉,果真遗传!根子上就坏了!”
“大长老一脉才是家族的未来,林峰少爷那才叫天才!这废物早该清理出门户,省得玷污门庭!”
那些议论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一条条冰冷的、滑腻的毒蛇,顺着窗棂的缝隙钻进来,缠绕上他的脖颈,钻进他的耳朵,直抵那颗早已千疮百孔、近乎停止跳动的心脏。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地凿击在他残存的意志上。他试图封闭听觉,但那恶意的言语却无孔不入。族人的冷漠、鄙夷、甚至是对他已故父母的肆意诋毁,如同最残忍的刑具,对他进行着持续不断的凌迟。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具还有呼吸的尸体。目光空洞地透过屋顶的破洞,望着外面那一片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太阳,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
在这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中,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
是父亲林浩然那爽朗豪迈的笑容,是他将自己架在脖子上,在庭院中奔跑时有力的臂膀,是他教导自己修炼时严肃而充满期许的眼神……是母亲温柔似水的目光,是她哼唱着歌谣轻拍自己入睡的温暖掌心,是她亲手做的、总是带着淡淡清甜灵草香的糕点……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如此温暖,与此刻身处的冰冷和痛苦形成了惨烈的对比。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化作了刺向他灵魂的利刃。
紧接着,画面陡然一转。
是云梦瑶那张精致却冰冷无情的脸,是她在宗族大殿上,用那种看待蝼蚁般的眼神注视着他,掷下婚书,说出“龙凤异途,珠玉不与瓦砾为伍”时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那冰冷的言语,至今仍在耳边回荡,冻彻心扉。
然后,是小蝶。那个瘦弱的、面色蜡黄的丫头。是她哼着跑调的小曲,用冰凉的手颤抖着为他擦拭伤口;是她掏出那半块省了三天、干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馍饼,泡软后,一口一口,带着泪水和心疼,喂进他干裂的唇间……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感受到的最后一缕、也是唯一一缕微光。
可是现在,这缕微光,也仿佛被这浓稠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吞噬了。他这样一副残破的、连武道根基都被毁掉的躯壳,还能守护什么?还能期待什么?连累她一起在这深渊里沉沦吗?
所有的画面,最终都“咔嚓”一声,碎裂开来,化作了无数锋利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不堪和毫无希望的未来。绝望,不再是情绪,而是一种实质的、冰冷的流体,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凝固了他的思维。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永恒的、黑暗的冰海之时,窗外,一个格外响亮、充满恶意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那是大长老身边一个心腹管事的声音,似乎是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屋里的人能听见:
“都吵什么?有什么好同情的?要我说,林浩然当年就是眼高于顶,不懂韬光养晦,才落得那般下场!这叫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自己作死也就罢了,还留下这么个废物儿子,真是……教子无方,合该绝后!”
“教子无方,合该绝后!”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九天惊雷,接连轰击在林尘已然脆弱不堪的灵魂之上!
“噗——!”
一直强行压抑在喉头的那口滚烫的淤血,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喷涌而出!暗红色的血液溅在冰冷的床板和干草上,触目惊心。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彻底瘫软下去。瞳孔剧烈收缩,然后猛地扩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地、完全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没有任何生气的灰败。
万念,成灰。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不甘,甚至那微弱的、对温暖的眷恋……在这一刻,都被这最后、最恶毒的一击,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抠进身下的硬木板,木屑刺入皮肉,带来细微的刺痛,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喉咙里不断有新的腥甜涌上,他却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任由那带着死亡气息的液体,沿着嘴角滑落。
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粹的、没有任何声音和色彩的虚无。
他,林尘,还活着,但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
死在了这个深秋的、寒风凛冽的下午,死在了这间破败冰冷、被世界遗忘的屋子里。
剩下的,只是一具还在本能呼吸的、名为绝望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