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心情就一阵沉痛。
他戎马半生。
踏着尸山血海,亲手缔造了这煌煌大唐的贞观盛世。
玄武门之变的血腥气味。
仿佛还残留在鼻尖,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也是他作为一名父亲,心中最深的一根刺。
他亲手终结了手足相残的悲剧。
也因此最不愿见到的。
就是自己的子辈们重蹈覆覆辙,为了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再次斗个你死我活。
承乾、青雀、雉奴……
每一个都是他的骨血。
原本,
他以为将承乾贬斥到这蛮荒的黔州,便能消弭一场未来的祸端。
可眼前的一切,
却让他感到一种比刀兵相见更为彻骨的寒意。
这里的繁华,这里的秩序,这里的勃勃生机,无一不彰显着承乾的手段。
这手段,
甚至已经超出了他这位“千古一帝”的理解。
就在李世民心神激荡,愣在原地的时候,一阵粗豪的朗颂声猛地炸响在静谧的书店之中。
“陛下,这书写的还挺好的,你看……‘不用将我称为真龙,因为你们人人如龙!’”
尉迟敬德嗓门洪亮。
此刻他正举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满脸赞叹地冲着李世民嚷嚷。
他是个粗人,
只觉得这句话写得豪气干云,充满了力量。
浑然不觉其中蕴含的惊天之意。
然而,他话音未落,身旁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住口!”
一声尖锐的低喝响起。
还不等李世民有所反应,房玄龄已经闪电般出手,一把将尉迟敬德手中的书册拍落在地!
他的脸色煞白,
眼神中满是惊骇与震怒,死死地瞪着尉迟敬德,压低了声音。
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禁言!”
长孙无忌的反应丝毫不比房玄龄慢,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本书,而是千军万马。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看向那本小册子的眼神,如同在看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真龙!
放眼这整个大唐。
不,
是自古至今,有资格被称为“真龙”的,唯有九五之尊、天命所归的帝王!
在他们面前,
就站着大唐唯一的真龙天子,皇帝陛下,李世民!
可这本书里写的是什么?
它不仅堂而皇之地提及了“真龙”。
更可怕的是,
从这本书的上下文以及黔州百姓的言谈来看。
他们竟是将李承乾,那个被废黜的太子,当今的黔州王,称为“真龙”!
这是什么?
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尉迟敬德被房玄龄的激烈反应搞懵了。
他挠了挠头,
一脸无辜地看着面沉如水的李世民和如临大敌的房、长孙二人。
显然还没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怒火从心底直冲天灵盖。
诚然,
黔州并未动一兵一卒,未起一丝狼烟。
但有些东西,
比刀兵戈矛更加致命。
那就是民心!
当一地的百姓,尊奉另一人为“真龙”时,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这片土地上,皇帝的权威已经荡然无存!
意味着这里的百姓,
心中已无大唐,不尊他这个大唐皇帝李世民!
毫不夸张地说,
就因为书里的这一番话,李世民回到长安之后,必定要对黔州重新谋划。
因为,
这块看似仍在大唐版图之内的土地,其内核已经不属于大唐了!
与房玄龄关注的“真龙”之名相比。
长孙无忌这位玩弄权术的宗师,更感恐惧的,是后面那句话。
“人人如龙!”
简简单单四个字,
却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劈碎了他脑中根深蒂固的一切纲常伦理!
要知道,
从三皇五帝到夏商周,从春秋战国到秦汉一统。
再到如今的大唐。
无数英雄豪杰,枭雄霸主,拼的你死我活,流的血能染红江河,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从万万人之中杀出来,成为那独一无二的真龙!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套维系了千年社稷的秩序,其基石便是等级,是尊卑!
是所有人对“龙”的唯一性的绝对认同。
可现在,
李承乾却说“人人如龙”!
若人人皆为龙。
那谁是君,谁又是臣?
谁是统治者,谁又是被统治者?
这已经不是谋反了,
这是在掘整个帝王制度的根!他李承乾,到底想要做什么?
书店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李世民几人彻底沉默,每个人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而作为向导的那位本地青年,却对这几个外乡人心中的滔天巨浪一无所知。
他没有看到几位“大老板”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只是捡起地上那本被粗暴拍落的书,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灰尘,满脸感慨地说道:
“我们黔州百姓都说,虽然大人享用着王爷之名,但他从未将自己看作高高在上的贵人。”
“他与百姓平等,与我等同食同劳,带领我们造福黔州。”
“这等伟迹,这等胸襟。”
“哪怕是古之圣人,恐怕也比肩不得啊。”
他说的无比真诚。
眼中闪烁着发自肺腑的崇敬。
“哼!”
听闻此言,房玄龄心头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他冷哼一声,
带着一丝轻蔑与傲慢,沉声道:
“自古圣人就那么几位,至圣先师,亚圣孟子,哪一位不是为万世开太平,定伦理,传大道?”
“他李承乾不过双十年华,有何资格与圣人比肩?”
青年闻言一笑,笑容温和而自信。
他没有再争辩,
毕竟对方是自己的金主,犯不着为了几句口舌之争得罪人。
他只是将书本重新放回了书架。
然而,
他们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在安静的书店里依旧显得格外清晰。
这番对话,
被不远处一位正在静静看书的女子听了进去。
那女子缓缓将手中的精装书本轻轻合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她转过身,向李世民几人款步走来。
“听这位阁下的意思,似乎觉得古之圣人,功绩卓着,无人可比?”
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山涧清泉,叮咚作响。
也就在女子出现的瞬间,
一直跟在李世民身后,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李治,眼睛倏地一下就直了!
眼前的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
身着一套合身的黔州新式布裙,剪裁得体,衬得她身姿高挑而优雅。
一头乌黑的秀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最引人注目的,
是她脸上架着的一副奇特的“琉璃镜”。
金色的细边框架,
后面是一双清澈、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美感。
既有饱读诗书的沉静气质,又有金框眼镜所赋予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知性、高冷与另类。
这种独特的气质,
如同一柄精准的重锤,狠狠地击中了晋王李治的心!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宫中的妃嫔,长安的贵女,或温婉,或娇媚,或端庄。
却无一人有她这般……
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