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气囊爆开的瞬间,世界被白色的粉末和窒息感吞没。
董宇的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蜂鸣,像是有人把一万只蝉硬塞进了他的大脑。他闻到了焦糊味,还有他自己血液的铁锈味。
“操你妈的!会不会开车啊!”一个粗壮的、山一样的人影猛地拉开车门,唾沫星子喷了董宇一脸,“开个破保时捷了不起啊!瞎了你的狗眼!”
是货车司机。
他穿着一件油腻的背心,露出刺龙画虎的胳膊,满脸横肉因愤怒而扭曲。
董宇抬起头,眼神是涣散。
他看着司机那张愤怒的脸,却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他看到了陈强那张因恐惧而惨白的脸。
看到了陈婉婷那张因谎言而扭曲的脸。
最后,他看到了许童。
那个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把脸贴在他汗湿背脊上的许童。
她的眼睛里,有光。
“跟你说话呢!哑巴了?!”司机见他不作声,更加火大,伸手就要来揪他的领子。
董宇动了。
他没有格挡,也没有争辩。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现金,厚厚的一沓,全都抽了出来,直接砸在司机的胸口。
“够不够?”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修车,还有你的精神损失费。”
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沓钱砸懵了,下意识地接住。
“不够我再加。”董宇推开车门,从已经撞得变形的保时捷里钻了出来。他甚至没回头再看一眼那辆曾让他引以为傲的豪车。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只留下那个货车司机,捏着一沓至少两万块的现金,呆立在晚风里,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半天没回过神来。
“师傅,去仁心医院。”董宇靠在后座上,对司机说。
他闭上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把他从这个疯狂的、正在坍塌的世界里捞出来的,确切的答案。
……
仁心医院,VIp病房区。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刘建民医生刚结束一台长达八个小时的肿瘤切除手术,正疲惫地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解开白大褂的扣子,想喘口气。
门被敲响了。
“刘哥。”
董宇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身的寒气和血腥味。
刘建民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董宇?你这是怎么了?额头……”
“小事,开车走了个神。”董宇摆摆手,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动作间牵动了额头的伤口,疼得他眉心一跳。
“我来找你,是想咨询个事。”
刘建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事情绝不简单。他关上办公室的门,给他倒了杯水。
“说吧。”
“一个……朋友的案子。”董宇斟酌着用词,声音干涩,“他公司有个员工,说是因公抑郁,在宿舍割腕自杀,没死成。现在家属拿着医院的诊断和一堆证明来闹,要赔一大笔钱。”
刘建民了然地点点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我那朋友怀疑,这个员工是装的。就是想讹钱。”董宇死死盯着刘建民的眼睛,“刘哥,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想问问,从法医学的角度,怎么判断一个人是真自杀,还是假自杀?”
刘建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你想知道,怎么从伤口上分辨,对吗?”
董宇艰涩地点了点头。
“很简单。”刘建民站起身,走到旁边的人体骨骼模型前,拿起一根教鞭,指向了模型的左手手腕。
“人想死,靠的是决心。想靠割腕死,靠的是对人体结构的了解,或者说,是狠。”
他用教鞭轻轻敲了敲手腕内侧。
“这里,皮肤下面,有脂肪,有肌腱,最深处,藏着桡动脉和尺动脉。想死,就必须一刀把它们全部切断。”
“真正有死志的人,下手极重,角度刁钻,往往一刀下去,整个手腕都快断了。伤口又深又利落,因为他没有犹豫的时间。”
董宇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那……假的呢?”
“假的,名堂就多了。”刘建民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外科医生特有的、对人性的洞悉和嘲弄。
“医学上,我们叫‘试切创’,或者‘伪装性切创’。”
“你想,一个怕死的人,他怎么敢对自己下狠手?他会犹豫,会害怕。所以他留下的伤口,通常有好几个特点。”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浅。看着血肉模糊,其实根本没伤到筋骨,更别提动脉了。流点血,看着吓人,但死不了。”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平行。他会一刀一刀地试,所以你会在主伤口旁边,看到好几道平行的、更浅的划痕。这就是他犹豫的证据。”
董宇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想起了陈强那张涕泪横流的脸。
“我当时手抖得厉害……就在她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刘建民没有注意到董宇的脸色,继续说着,像在讲一堂生动的解剖课。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看愈合后的疤痕。”
“伪装性的伤口,因为浅,愈合后就是一道普通的、可能有点狰狞的皮肤疤痕。也许会凸起,但疤痕下面的肉是平的。”
“但如果动脉和肌腱被切断,就算手术接上了,也必然会造成组织粘连。那道疤,会是向内凹陷的,像一条小小的沟壑。而且,大概率会影响手部的精细活动,比如写字,或者用筷子。”
刘建民说完,放下教鞭,看着董宇。
“你那个朋友的员工,手腕上的疤,是平的,还是凹的?”
董宇没有回答。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眼前浮现出Evelyn Lin在慈善晚宴上,优雅地端着香槟杯的模样。
她的手指修长,动作稳定而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滞涩。
她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凹陷……
凹陷……
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他去认领“遗物”时,警方给他看过一张照片。
照片上,许童的手腕被法医翻了过来,那道伤口……
那道被陈强“比划了一下”的伤口,在照片里,因为失血和组织液的渗出,显得有些肿胀,但边缘是外翻的!根本没有深可见骨的迹象!
他当时为什么没看出来?
不,他看出来了。
他只是被那摊刺目的血,和那封打印的遗书,蒙蔽了双眼。
他选择了自己最想相信的那个结果。
“董宇?董宇?”刘建民的声音把他从地狱般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我……知道了。”董宇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谢谢你,刘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一点心意,密码六个八。”
说完,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刘建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卡,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被钱和女人,逼疯了的可怜虫。
……
董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他走在深夜无人的大街上,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
额头的伤口已经凝血,和冰冷的空气一接触,又麻又疼。
可这点疼,和他心里的痛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他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许童没有死。
她被下了药,被划伤了手腕,被扔在那个废弃工厂的地下室里,等死。
她醒来的时候,面对的是什么?
是无边的黑暗,是刺骨的寒冷,是伤口的疼痛,是饥饿,是绝望。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在那个人间地狱里,待了多久?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
她靠什么活下来?喝脏水?吃老鼠?
一想到那些画面,董宇的心就像被一只淬了毒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要蜷缩在地。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在感情上犯了错的混蛋。
可现在他才知道,他不是。
他是凶手。
一个靠着冷漠和自私,亲手将自己的妻子推入深渊,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被淹死的凶手。
他终于明白了“深渊下的红唇”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一句广告词。
那是她的控诉。
是她从真正的深渊里,爬出来,对他发出的复仇宣言!
董宇蹲在马路边,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滚烫。
他哭了。
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从不掉一滴眼泪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可他知道,他的眼泪,一文不值。
许童不需要他的忏悔。
她要的,是他的命。
是他们所有人的命。
哭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抹了一把脸。
手机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屏幕亮着。
他拿起来,手指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私家侦探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是我。”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侦探在那头愣了一下:“董总?这么晚……”
“之前让你查的,关于Evelyn Lin的背景,全都停下。”董宇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焦躁和愤怒,只剩下一种令人胆寒的、死灰般的平静。
“现在,换个方向。”
“我要知道,三年前,从这座城市失踪的所有女性人口。特别是,那些被定性为自杀,但没有找到尸体的案子。”
“还有,”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去查遍东南亚所有的黑市、地下诊所、非法移民的渠道……查一个三年前突然出现的,来自中国的,手腕受过重伤的女人。”
“钱不是问题。”
“挖地三尺,也要把她这三年的经历,给我挖出来!”
他挂断电话,无力地靠在身后的电线杆上。
他需要知道,他的许童,是怎么变成那个魔鬼的。
手机屏幕又亮了,嗡嗡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董宇眼皮一跳,点了开来。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的电子邀请函,鎏金的字体在屏幕上闪闪发光。
【云顶汇·创投之夜——暨“深渊下的红唇”新品发布酒会】
他看着那张邀请函,就像看着一张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她甚至懒得再用“林少”的身份来掩饰。
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深渊”和“红唇”这两个词,摆在了他的面前。
邀请函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温馨提示:为保证酒会高端私密性,本次活动采取定向邀请制,谢绝一切未经邀请的宾客到场。】
这是在告诉他,他连去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董宇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就在他准备把手机砸掉的时候,屏幕又亮了一下。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又一条短信。
这一次,没有邀请函,只有一个pdF文件的图标,和一句话。
【董先生,您的女儿董欣欣,下周将由我方营养师团队及心理顾问团队正式接手健康管理。这是我们为她制定的初步成长计划,请您过目。】
董宇的手,僵住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颤抖着,点开了那个pdF文件。
标题是——【关于董欣欣(Grace dong)小姐未来十年全方位精英成长计划书】。
里面密密麻麻,从每天的饮食营养配比,到每周的马术、芭蕾、钢琴、多国语言课程安排,再到每年的海外游学计划,甚至连她青春期可能遇到的心理问题,都预设了解决方案。
计划书的最后一页,附着一张照片。
是欣欣。
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坐在一个装潢得像童话城堡一样的房间里,正在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师玩积木。
她笑得很开心。
是那种他很久没在她脸上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水印。
Evelyn Lin Global Education。
董宇握着手机,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她不是在跟他宣战。
她是在通知他。
通知他,他已经出局了。
她甚至懒得再用商业手段来打压他,她直接釜底抽薪,用一种他无法抗拒、甚至无法指责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接管他生命里,最后那点重要的东西。
她要的不是他的公司,不是他的钱。
她要诛他的心。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
董宇看着那张笑脸,缓缓地,跪了下去。
夜色深沉,像一个无边的、温柔的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