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惊险的一天啊。
躺在被窝里的时川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那道被窗外路灯切割出来的、模糊的暗影。他的心里,像是在翻着一本很厚很厚的日记本,随便翻开哪一页,都沾着点来不及抖落的、属于昨天的尘土。
窗外的夜色还没有完全沉下来,城市的灯光隔着一层并不算厚实的窗帘缝隙,一点一点地,固执地漏进来。在他房间那面白色的墙壁上,投下了一道微弱的光带,像一条断了线的、陈旧的录影带,正在无声地、断断续续地,播放着一些已经过去的片段。
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像坐了一趟失控的过山车。
先是甜妍那一场带着可乐气泡味的、稀里糊涂的亲吻,再是和只夏之间发生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像电影情节一样的场景……还有那颗价值一千八百万的钻石,碎裂时那声清脆的“啪”,到现在,还在他脑子里,不时地回响。
幸好,幸好最后有浩介。
他侧过身子,把脸埋进了带着洗衣粉清香的、微凉的枕套里。指尖还在被窝里,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床单的纹路,像是在安抚自己那些被人看见、又没被完全看见的狼狈。
可就在那些混乱的画面,即将要被睡意冲散的时候,那幅奇怪的画,又毫无预兆地,从记忆的角落里浮了出来。
那片湖,那十二个小孩,还有那个像镜子一样干净得、不真实的湖面……
时川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在哪里看过。或者说,他总觉得,那幅画里面,藏着什么和他有点关系的东西。可那感觉,就像是雾气里的影子,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算了,别想了。明天,还有更麻烦的日子要过。先睡吧。
深沉的夜色里,他的呼吸渐渐匀净下来。被窝里的空气有点闷,却也安全得,像一座可以抵御所有风雨的、坚固的旧房子。
时川在朦胧里,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像掉进了一口很久、很久,没被人打捞过的、幽深的古井。
他梦见自己,就站在那幅画里的湖边。
那片湖面,确实干净得像一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镜子,连天空的云朵,都倒映得毫无杂质。十二个小孩在湖边追逐着,有的踩着水花,有的蹲在地上挖着湿润的泥巴。还有一个比他们稍大一些的姐姐,笑着坐在他们中间,袖口被水浸湿了一块,也毫不在意。
风吹过来,岸边的草丛轻轻摇晃。小孩们的笑声,像一串被风吹得松散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撞在时川的心上。撞得他,莫名地,觉得很安心。
可还没等他走近,远处的天边,忽然就升起了一缕细细的、黑色的烟。
像是有谁,在很远的地方,不小心点燃了什么。那火焰,先是悄无声息地,舔过了一片干枯的草地,接着,“呼”的一下,就窜得又高,又猛。
那些清脆的笑声,一下子就变了调。画面里的孩子慌张地跑了起来,他们小小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里,变得忽明忽暗。
火越来越大,大得,像是要把整片湖水都烧干,连同那些松散的、温暖的回忆,也一并烧得,露出底下光秃秃的、焦黑的河床。
“别烧了……别烧了,快灭火啊……”
时川想冲过去,可他的脚底,像是被什么黏稠的东西,死死地黏住了。他喊出的声音,也像被夜风吹散的沙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别烧了——”
猛地,一阵刺眼的光涌了进来。
他睁开眼。呼吸,像是还卡在刚才那个梦境的嗓子眼里,没有完全散开。
一缕金色的晨光,正从窗帘的缝隙里,斜斜地,照在他枕头边。将昨夜那些支离破碎的、带着焦糊味的火光,照得一干二净。
时川抬手,用力揉了把脸,然后坐在床沿,头发还乱糟糟地翘着。
他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楼下,有隔壁大妈在晒被子时,用竹竿拍打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像是拍在了他刚刚做过的那个、心有余悸的梦上。
“这都……什么啊……”
他低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那笑里,带着一点没来由的、自己也说不清的疲惫。
阳光很好。七月的早晨,空气里透着一点带着尘土味的、温暖的气息。
他把手机拿过来,靠在枕头边,懒洋洋地,刷了几条短视频。抖音里变幻的光影,在他的脸上跳动着,偶尔会闪过昨天那些被疯狂转发的、关于艺术展的热搜。忽然,一帧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闯进了屏幕——
视频里,是一片被烧得乌漆墨黑的空地。到处都是半塌的、焦黑的金属支架,和散落一地的、画布的碎片。镜头抖得有点厉害,却依然能隐约辨认出,那正是昨晚那个看上去高级又干净的艺术展会现场。
视频的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
【沉光市昨晚突发火灾,洛笛画展现场已被烧成废墟……】
时川看着那张还挂着半截残缺价签的、被烧黑了的画框,心里,“咚”的一声,重重地沉了下去。仿佛梦里那场怎么也扑不灭的大火,还没等他完全醒来,就悄悄地,爬回到了他的脚边。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这个早晨,依旧安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忽然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从这一缕明亮里,被彻底地,烧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