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像是有人按下了暂停键,又随即摁下了聚光灯的开关。整个世界的音轨都消失了,只剩下无数道目光,沉默地、精准地,聚焦到了时川身上。
会场里的冷气开得很足。那股人造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冷意,让时川后脖颈渗出的细汗,一滴一滴,都变得格外清晰。它们顺着脊背的沟壑悄悄滑下去,浸进卫衣的棉质衣领里,留下一种黏糊糊的、令人难堪的触感,却也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那些好奇、嘲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淬了冰的细针,密密麻麻地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时川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意外关进透明玻璃箱里的小动物,所有人都隔着一层安全的距离,等着看他如何手忙脚乱地,上演一场注定丢人的独角戏。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又徒劳地掏了掏。指尖蹭过一张边角快被磨白了的公交卡,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连一张能证明自己合法闯入此地的小纸片都没有。
他愣了两秒,然后,从鼻腔里,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一点温热的湿意,让他的鼻尖莫名地有些发酸——也许,从他翻过那道并不算高的围墙的那一刻起,这场狼狈,就是命中注定。
时川慢慢地,几乎是迟钝地,把头转向了只夏。
她就站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细细的高跟鞋跟,踩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投下一个干净又孤立的影子,像一座线条利落的冰雕。
时川的目光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藏得并不算好的恳求。可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再藏了。他想,哪怕只夏平时对他再怎么严厉,再怎么嫌弃他总是犯错,可现在……总归是自己人吧?
同事一场。前后桌。一起熬过凌晨三点的深夜,只为了一份第二天就要交的方案;一起在会议室里,咬着牙硬撑过上司劈头盖脸的质问。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共同经历,应该也能在此刻,算作一层薄薄的、可以抵御寒冷的保护壳吧。
只夏感受到了那道目光。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干净得,像一片从未被踏足过的雪地,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半点交集。
可她的心里,却在短短一秒内,翻过去了好几个念头。她当然可以站出来,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语气说一句“他是我的同事”,或者再轻描淡写一点,“他是我的助理”。这点人情世故,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就能圆得漂漂亮亮。
但……台阶另一边,那些西装笔挺的外国客户,那个关乎整个部门下半年业绩的大单子,还有老板临走前特地叮嘱的那句“别出任何纰漏”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了时川沾着泥点的裤脚上。那件卫衣皱巴巴的,像一块被随意揉搓过的抹布,和这场窗明几净的应酬,格格不入。
只夏的手,在身侧悄悄捏紧了。指甲在掌心,扎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痛感的月牙印。她做了一个极轻的深呼吸,像是在对自己说服着什么。
于是下一秒,她抬起头。嗓音清冷得,像十二月的北风,没有一丝杂质。
“安保,麻烦把这位没有邀请函的客人请出去吧。”她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我不认识他。”
时川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了。
好像有一道闷雷,毫无预兆地,从他的天灵盖上直直劈下,一路劈进了心口,将那里最后一点温存的侥幸,都烤成了焦黑的灰烬。
只夏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只夏。连拒绝,都带着近乎优雅的冷漠。她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好看得,仿佛连一丝一毫多余的同情,都吝于施舍。
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抿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像在自嘲,又像在安慰自己。然后,他把那副总是习惯性微驼的背脊,努力地,挺直了一点。
保安粗壮的手搭上他手臂时,他的脑子里空空的,只听见自己的鞋底蹭过光滑地面的“沙沙”声。那声音,像一个无情的旁白,在冷静地提醒他——在这里,他什么都不是。
人群里,有人发出了压抑的、小声的嗤笑,有人“啧”了一声,又很快收回了好奇的目光。
就像一场随手翻开的、无伤大雅的闹剧,看一眼也就够了。谁也不会在意,这个狼狈的闯入者会去哪儿,又会觉得多么丢脸。
就在他快要被推出那扇象征着体面的玻璃门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像一块被投入死水里的石子,不大,却足以砸碎这一切令人窒息的难堪。
“他,是我的朋友。”
人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拨开了一道口子。
浩介站在那里。走廊尽头投射过来的光线,将他白色衬衫的边缘,勾勒出温润的轮廓。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抬起眼,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只夏的身上。嘴角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沉静的坚定。
时川愣住了。心口那个刚刚被劈开的、空洞洞的地方,忽然间,涌起了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好像什么残破不堪的东西,被一双温柔的手,悄悄地,缝补上了一小块。
浩介依旧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偏了一下头,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事实。
可那句“是我的朋友”,却像一张突然出现的、柔软厚实的地毯,稳稳地,铺在了时川即将踏空的脚下,给了他一个可以临时栖身的、安全的落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