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闹钟像一只被按坏了的、顽固的鸽子,用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尖锐,执拗地鸣叫着。
时川睁开眼的时候,房间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浅灰色的、带着一点凉意的晨光,正从窗帘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刚好将他那头因为睡眠而蹭得乱糟糟的头发轮廓,打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没来得及像往常那样,留给自己一段将脑袋深深埋进枕头里,与现实世界再拉扯五分钟的、宝贵的缓冲时间。
“不能睡,绝对不能再睡了。”
这个念头,像一股没来由的微弱电流,从他的后背,一路窜上了后颈。他一闭眼,脑海里,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循环播放昨天晚上那一幕——
那瓶无辜的、被他当成武器的矿泉水,结结实实地,砸在只夏后背上时,发出的那声“咚”的闷响。像一个被用力拍到墙上的气球,虽然憋着没炸开,却比任何尖锐的声响,都要刺耳。
更别提,后来他像个指令错误的、低能的机器人一样,试图去扶她的时候……
那块柔软的、温热的触感,一瞬间,就从指尖的记忆,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时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手心。那一刻,他恨不得能把自己,从这个该死的地球上,一点一点地抠下来,然后远远地,扔到月球那片永远也照不到光的背面去。
可今天是那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一天。活在地球上的他,还得继续活下去。
如果今天,他再迟到,或者在办公室里,再犯下任何一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错,那昨晚那场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的“社会性死亡”,可能就会彻底演变成一场,现实版的“职场大逃杀”。
他想到这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一只即将被送上实验台的、瑟瑟发抖的小仓鼠,磨磨蹭蹭地,开始了新一天的洗漱和换衣。
早餐也没时间再多想。
冰箱里,只剩下两片被切掉了边的吐司。他抹上一点昨天晚上吃剩下的花生酱,胡乱地卷起来,塞进嘴里,咀嚼得飞快。
一边嚼,还一边拿起手机,对着那块漆黑的前置屏幕,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衣领,到底有没有整理整齐。那样子,像一个第一天上幼儿园,生怕自己因为哪里做得不够好,而被老师批评的小孩。
六点半的地铁站,人还很稀少。
时川抱着自己的双肩包,坐在那节空荡荡的车厢里,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日理万机的公司大老板——他居然,有座位。
歌单里,放着那首节奏轻快的日系民谣。他把音量开得不大,却也足够盖住列车门开开合合时,发出的那声略显疲惫的“嘶啦”声。隔壁车厢里,有个戴着渔夫帽的女孩子,正倚着玻璃窗睡着了,手里的手机,没拿稳,滑到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时川看了一眼,又很快地缩回了脑袋。
出了地铁口,七点出头的街道,已经被晨光照得亮堂堂的了。他看了眼手机,又抬头看了看那片还没有完全“睡醒”的天空,心里盘算着:
“还有将近两个小时……足够了。足够把一切都打扫干净,顺便,也能在只夏来之前,刷一波勤奋的、不计前嫌的、优秀员工的存在感……”
走到公司大楼下时,他还特意绕到街角的便利店门口,犹豫了半分钟。
“要不要……给她买份早餐?”
他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正在激烈地打着架。一半说:买了,显得你真心悔过,态度诚恳。另一半说: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拍马屁吗?要是被她看出来,你只会死得更惨。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算了,还是先干点实事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纠结,都咽回了喉咙里。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薄薄的工卡,“滴”的一声脆响,门开了。那声音,像钟表的秒针,将昨晚那场荒诞的闹剧,又往前,冷酷地,推进了一格。
办公室里,空空荡荡。中央空调还没有完全运转起来,空气里,还带着一点属于深夜的、无人搅扰的凉气。
时川看了眼四周,自嘲地笑了一下,“好像……还真是我第一个到公司的啊。”
他将背包放回自己的工位上,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包快要用完的湿巾和一瓶清洁喷雾,开始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桌面,擦得光可鉴人。那动作,虔诚得,像是在擦拭自己那颗,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愧疚的良心。
笔筒里,那两支被随意斜插着的签字笔,被他重新摆正了。显示器底下,那些被贴得乱七八糟的便利贴,也被他一张一张地,重新整理好。连那个放文件的文件夹,都被他用小标签,重新编了号。
“好,一气呵成。”
时川双手叉腰,满意地巡视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那句“明天别迟到”的、冷冰冰的警告,又一次,在他脑子里闪过。然后,将他,重新推到了那间小小的储物间的门口。
“就剩下……只夏姐的工位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抻了抻自己的脖子,像一个即将在无人观看的舞台上,登场的、孤独的清洁工。他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等会儿,再去卫生间,把拖把也拿过来……我可真是个,百年一遇的,小天才。”
他将自己那单薄的背影,投进了那条还没有被日光完全照透的、长长的过道里。冰冷的地板,泛着一层白光。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
像一只正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地,试图将那些小心翼翼的补救和歉意,都悄悄地,藏进这片天刚亮的、无人发现的时光缝隙里的,胆小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