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动作,一句温言。
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围观的百姓心中,激起了千层涟漪。
他们看着那位传说中写出“愿销锋镝铸农器”的圣贤皇子。
竟如此礼贤下士,亲手去扶一个衣衫褴褛的平民。
他们心中的那点羞耻感,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
是感动,是敬佩,更是对自己国家官员的失望与愤怒!
自己国家的父母官没有不保护他们,给他们富裕的生活,只会趴在他们身上吸血,欺压、残害他们。
被文人和官家传着是敌人,是疯子的他国皇子,却对他们好。
一名名为官的百姓,眼神中带着愤怒的火焰,凝视着那想要杀了青年的高远和禁卫校尉。
那青年被楚休扶住,浑身一颤,抬起那张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泣不成声道:
“殿下……草民……”
“高大人。”
楚休打断了青年的话,他转过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让高远如坠冰窟:
“本殿下此次出使,乃是奉我父皇之命,前来与大周重修旧好,共促两国和平。”
“两国友好,在于民心相通。”
“今日,在此安阳街头,大周子民有冤无处诉,拦路叩首,泣血鸣冤。”
“此情此景,若本殿下视而不见,传回大夏,我父皇会如何看大周?”
“我大夏子民,又会如何看大周?”
“他们会觉得,大周是一个官官相护,百姓有冤无处申的人间炼狱。”
“如此,还谈何友好?谈何和平?”
楚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高远的脸上。
诛心!
这他妈的又是诛心之言!
说他不是在管闲事,他是在“维护两国邦交”?!!!
这么一个高帽子戴他头上,这怎么反驳?
高远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刚才说这青年是“敌国奸细”!
现在说“这是我大周内政,与你无关”?
先不说他高远成了首鼠两端,编造谎言的败类。
岂不是更坐实了楚休口中那个“官官相护,百姓无处申冤”的形象?
到时候,楚休回国如实一说,大夏那边立刻就能抓住把柄,在天下人面前攻讦大周吏治腐败,民不聊生!
高远只觉得喉咙发干,浑身冰冷。
楚休扶着那青年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朗声道:
“本殿下乃是客,自然不能干涉大周内政。”
“但,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
“本殿下斗胆,想请高大人,也请安阳县的父老乡亲们,一同做个见证。”
“便在此处,请来那安阳县令,与这位壮士当面对质。”
“若壮士所言为虚,诬告朝廷命官,自有大周国法处置,本殿下绝无二话。”
“可若壮士所言为实……”
楚休说到这里,顿了顿,他转向高远,笑容变得意味深长道:
“那本殿下相信,以高大人之清正,以大周律法之严明,定会还这位壮士一个公道,也还安阳县一片朗朗乾坤。”
“如此,才不负我两国友好之名,不是吗?”
“轰!”
人群炸开了锅!
“好!殿下说得好!”
“当面对质!让那县令出来!”
“对!是真是假,当着咱们这么多人的面,一问便知!”
“没错,喊县令来!喊那个狗官过来!”
百姓们的呼声,如同山呼海啸,彻底将高远淹没。
他看着楚休那张云淡风轻的脸,第一次从他人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势”。
这一往,只有别人从他身上感受大周的“无敌威势”!
楚休根本没有用任何权势去压他,他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撬动了民心,汇聚成了不可阻挡的大势!
再加上现在楚休乃大夏使团,代表一国,这大势更加可怖!
在这股大势面前,他一个区区鸿胪寺卿,算得了什么?
他被架在了火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同意?
那就是默认了大夏皇子有权在大周的土地上“听审”。
不同意?
那就是心虚,是官官相护,是公然与民意为敌!
高远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楚休仿佛看穿了他的窘迫,又是温和一笑,善解人意道:
“高大人要是觉得为难,本殿下也是善解人意之人。”
“如此的话,本殿下先不走了。”
“使团便在安阳县多叨扰一日。”
他转头对幽七吩咐道:
“传令下去,使团掉头,去醉仙楼。”
“另外,派人去县衙,就说本殿下久慕安阳县令之名,想请他到醉仙楼一叙。”
“顺便,让县令见一见这位拦路喊冤的故人。”
“是,殿下。”
幽七的身影一闪而逝。
高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怪物!
真是怪物!
这一切肯定都是安排好的!
这个怪物根本就没打算走!
昨天的诗会是开胃菜,今天的“升堂问案”,才是他真正要唱的大戏!
他要把大周的脸面,按在地上,用最斯文,也最残忍的方式,反复摩擦!
……
一个时辰后。
醉仙楼下,人山人海,比昨日诗会时还要热闹十倍。
安阳县令钱德彪,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终于姗姗来迟。
他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满面油光,脸上带着被人打扰了清梦的怒气和一丝不屑。
他根本没把一个落魄的敌国皇子放在眼里。
即便这敌国皇子是大夏使臣,昨日更是做出了千古绝唱,名震大周文坛。
可他是大周的官员,后面更是有皇室作靠山。
一个小小大夏的皇子算个屁!
更没把那个告状的穷酸当回事。
一个猪狗不如的愚民,没打杀掉,就是他这个县令开恩了。
现在竟然搞风搞雨,真是不知死活。
直接打杀掉,全家弄死!
钱德彪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大堂中央的青年,又看到了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的白衣少年。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甩了甩官袍的袖子,带着一股官威,迈步走进大堂,l讥讽道:
“本官便是安阳县令钱德彪!”
“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安阳县的地界上,诬告朝廷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