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脸上的血色,在楚休问出那句话的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张纯真无邪的脸,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那句轻柔得仿佛情人呢喃的问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扎进他的骨头缝里。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上次他没回答。
眼下进入大周,彰显了威风,就追着问是吧?
喜欢吗?
我家陛下会喜欢吗?
我们大周那雄才大略、智计无双的皇帝陛下,会喜欢一个用黄金浇筑的、浸泡在血冻里的敌人头骨吗?
会喜欢这个被装在黄金马桶里,作为“和平献礼”的玩意儿吗?
高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干涩的沙子,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那个勉强挤出的笑容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楚休没有催促,只是歪着头,依旧用那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真的在等待一个答案。
这种沉默的等待,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煎熬。
高远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道:
“殿……殿下……”
“陛……陛下……定会……感受到大夏的……诚意……”
他说完这句话,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楚休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是吗?”
“那我就放心了。”
他满意地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高远那张煞白的脸。
马车继续前行。
高远则瘫坐在自己的车厢里,浑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他原以为自己是陪着一个怪物疯子玩乐,现在才发觉,自己是掉进了怪物的巢穴。
而那个怪物,刚刚还饶有兴致地问他,巢穴的布置好不好看。
怪物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个逻辑自洽、目标明确,并且拥有实现目标的可怕力量的怪物。
楚休,就是这样一个怪物。
……
铁壁关。
王佳豪被亲兵搀扶回自己的府邸,右臂的伤口处,一种麻痒的感觉正逐渐取代剧痛,提醒着他那条胳膊还在。
可他的心,却比断臂之时还要冰凉。
他坐在书案前,左手颤抖地提着笔,面前铺开的白纸,在他看来却像一张催命符。
这封奏折,该怎么写?
如实写?
写自己奉密令挑衅,却被对方一个无名小卒一招断臂?
写自己准备的下马威,成了对方展示恐怖实力的舞台?
写自己被敌人当众强行救治,还不得不彬彬有礼地放行?
他几乎能想象到,这封奏折送到玉京城,送到陛下龙案上时,那位雄主的表情会是何等的精彩。
一名亲兵端着按照楚休命人送来的药方,煮好的汤药走进来,看到自家将军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劝慰道:
“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大夏蛮子手段诡异,您……”
“滚!”
王佳豪猛地咆哮一声,无恙的左手重重砸在桌案上。
手中毛笔顿时断成两节,沾满墨汁的狼毫掉落在地,墨汁四溅,染黑了华丽的地毯。
他不是输不起,他是无法接受自己输得如此窝囊,如此彻底!
他闭上眼,那颗黄金骷髅头,那道快到极致的刀光,那个单手将他从马上拎起的黑甲侍卫,还有楚休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左手重新拿起一支毛笔,再次沾满墨水。
他必须写。
他不仅要写发生了什么,更要将自己的感受,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原原本本地传递给陛下。
这不是他王佳豪一个人的耻辱。
这是整个大周即将面临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个时辰后,一匹快马冲出铁壁关,马背上的骑士伏低身子,不要命地挥舞着马鞭,卷起漫天雪沫,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信封之上,用朱砂写着五个大字。
八百里加急!
……
使团队伍离铁壁关越来越远。
马车上坐立不安的高远,通过铁壁关一事,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提醒陛下,不要让下面的人做出多余的举动。
不然,同铁壁关前的一幕,会在大周境内不停上演。
会有损大周国威,让大夏,让楚休的名声,传遍天下。
很可能会让这么些年畏惧大周的国家,心中萌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当晚,使团在一处名为“安阳”的小县城休整。
高远借口身体不适,需要采买一些本地药材熬煮汤药为由,在驿馆中短暂获得了独处的时机。
大周鸿胪寺卿的身份,让驿馆的一名杂役,给他悄悄的送来了一只信鸽。
关上房门,高远颤抖着手,从笔杆的夹层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绢。
他用蝇头小楷,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最核心、最惊悚的告诫:
“非疯,是魔。望陛下束缚各地,切莫挑衅,扬大夏国威,臣死不足惜。”
写完,他将丝绢卷成细小的一卷,小心翼翼地塞进信鸽腿上的信筒里。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赴死般的壮举。
他走向窗边,只要将这只信鸽放飞,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陛下收到消息,定会明白其中的分量,重新部署。
至于他自己,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就在他手即将触碰到窗户时。
笃,笃,笃。
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高远浑身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做贼心虚地将信鸽死死捂在怀里,强装镇定地望向门口,声音干涩地问道:
“谁?”
门外,传来了楚休那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道:
“高大人,是我,楚休。”
“夜深了,我见你房间还亮着灯,知你身体不适,特地过来看看。”
“你知道,我手下兄弟有医术圣手,可为你诊治一番,绝对药到病除。”
高远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来?
他为什么要来关心自己?
别管我不行吗?
别这么善良行不行?
高远压着内心的慌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道:
“多……多谢殿下关心,下官……下官无碍,正准备歇息了。”
“哦?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