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宸王府中门洞开。
玄铁为辕,寒玉为饰的亲王銮驾静静停驻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十六名身着冰鳞软甲、气息沉凝的侍卫分立两侧,如同凝固的雕塑。夜风卷起车檐下垂落的冰蓝色流苏,发出细微的呜咽。
凌玄霜已登舆。她端坐于銮驾之内,冰凰祭服在昏暗的光线中流转着幽微的冷光,容颜隐在珠帘之后,看不真切,只有那无形中散发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弥漫在周遭的空气里。
赫连桀与其他几位有资格随行的侍君,皆身着统一制式的青色侍从服,垂首肃立在銮驾后方特定的位置。云舒站在他斜前方,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颈间的锁情铃也因此发出细碎凌乱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格外刺耳。苏墨珩站在更前一些,身姿挺拔,神色平静,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赫连桀低垂着眼,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死死压在冰封的面具之下。骨髓深处的冰髓刻纹,在离开宸王府结界范围的瞬间,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与这片天地某种规则连接在一起的束缚感,清晰地传递而来。凌玄霜的力量,借助这刻纹,已将他与这皇权森严的秩序牢牢绑定。
他尝试着,以意念最细微的颤动,去触碰那几处被星辉之力“伪装”起来的节点。反馈回来的,不再是之前那种滞涩或裂纹感,而是一种奇异的“钝感”,仿佛覆盖了一层薄薄的、与刻纹主体同源却更具惰性的冰壳。萧清弦的手段,确实高明。
就在此时,一阵极轻的、几乎融入风中的脚步声自身侧传来。
是萧清弦。
他并未穿着祭典礼服,依旧是一身深蓝常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仿佛只是一个随行的普通文书。他手中没有星盘,只是平静地走到侍从队伍中属于他的位置,甚至没有看赫连桀一眼。
然而,就在他与赫连桀错身而过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星辉波动,如同被精准操控的蛛丝,悄然缠绕上赫连桀右手小指的指尖。
那波动一触即收,快得如同幻觉。
但赫连桀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那是一个坐标,一个时机。
当帝舆行至天坛外“星陨道”第三块石碑时,便是行动之刻。
星陨道……那是通往天坛主祭坛的必经之路,据传曾有陨星坠落于此,蕴含着紊乱的星辰之力。萧清弦选择那里,显然是为了借助地利,掩盖可能产生的能量波动。
赫连桀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将那一丝星辉的余韵彻底敛入体内。他依旧低垂着头,如同周围其他侍从一样,沉默而恭顺。
“起舆——”
内侍尖细的唱喞声划破寂静。
沉重的銮驾被平稳抬起,沿着铺陈着暗青色巨石的宽阔御道,向着皇城深处,那座象征着凤栖最高权力与信仰的天坛,缓缓行去。
车轮碾过石道,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天色依旧未明,只有道路两旁每隔数丈便矗立着的、雕刻着凤凰图腾的石灯,散发着幽冷的光芒,勉强照亮前路。两侧是高耸的宫墙,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仿佛蛰伏的巨兽。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脚步声、车轮声、以及间或响起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代表净街的梆子声。
赫连桀跟在队伍中,每一步都踏得沉稳。他能感觉到,越靠近天坛,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的、庄严肃穆的压力就越发沉重。那是汇聚了万民信仰、皇权威仪以及古老阵法力量的混合体,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甚至恐惧。
骨髓深处的冰髓刻纹,在这种环境下,似乎也变得更加“温顺”,或者说,更加深入地融入了这片天地的规则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这既是更深的束缚,也意味着,凌玄霜通过刻纹进行的个体精准操控,可能会受到这种宏大场域的些许干扰。
机会,或许就在这干扰产生的瞬间。
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掠过前方銮驾垂落的珠帘,试图窥见一丝帘后的情形,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冰蓝与黑暗。
凌玄霜……此刻又在想什么?祭天大典于她,是权力的展示,是责任的履行,还是……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图谋?
队伍转过一个弯道,前方,隐约可见一条略显狭窄、两旁立着残破古碑的道路入口。石碑上刻满了模糊的古老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星陨道,近了。
赫连桀深吸了一口气,将体内那缕新编织的、融合了石片能量与模拟锁情铃波动的能量丝线,悄然调动起来,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盘踞在那几处被星辉之力覆盖的节点周围。
萧清弦依旧平静地走在侧前方,灰色的斗篷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看不出任何异常。
第三块石碑……
赫连桀的目光,锁定了道路旁那一块比其他石碑更加残破、中心处有一道明显裂痕的古老巨石。
銮驾的轮子,缓缓碾过石碑前的石板。
就是现在!
他意念一动,那蓄势待发的能量丝线,如同得到指令的细针,猛地刺向那几处节点之上覆盖的星辉“冰壳”!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光芒四射的异象。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冰层碎裂的“咔嚓”声!
那星辉之力形成的伪装层,应声而碎!
与此同时,萧清弦隐藏在斗篷下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弹动了一下。
星陨道周围那本就紊乱的星辰之力,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荡漾起一圈无形无质、却能被赫连桀清晰感知到的涟漪!
这涟漪巧妙地掩盖了那声“咔嚓”微响,也干扰了冰髓刻纹与凌玄霜之间那紧密链接一刹那的稳定性!
就是这一刹那!
赫连桀感觉到,那深入骨髓的、绝对掌控的束缚感,出现了万分之一息的松动与模糊!
他没有试图挣脱,那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做的,是将石片那苍凉古老的气息,以及自己一丝最精纯的、不带任何反抗意志的冰刃之气,顺着这松动的缝隙,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极其隐蔽地“晕染”开去!
他要做的,不是破坏刻纹,而是……“污染”它!让这绝对纯净的、属于凌玄霜的掌控印记,沾染上一丝属于他赫连桀和那神秘石片的、难以察觉的“杂质”!
过程快如闪电。
下一刻,星陨道的紊乱平息,冰髓刻纹的链接恢复稳固,那绝对的掌控感再次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箍住了他的灵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赫连桀依旧低垂着头,跟在队伍中前行,只有背心处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他成功了么?
他不知道。那“污染”极其微弱,如同在汪洋中滴入一滴墨,能否起到作用,何时能起到作用,都是未知数。
但他确实,在这帝舆行进的阴影之下,在这祭天大典即将开始的庄严前奏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可能决定未来的叛逆。
队伍缓缓驶出星陨道,前方,天坛那巍峨雄浑、直插云霄的轮廓,在渐明的天际线下,显露出了它令人敬畏的全貌。
朝阳即将升起,祭典即将开始。
而暗影,已悄然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