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未至,秦姑姑便已候在了临风水榭门外。她依旧是那副刻板无波的模样,见到推门而出的萧清弦,只微微躬身:“萧先生,王爷已在冰心堂等候,请随老奴来。”
萧清弦一袭青衫,从容依旧,微微颔首:“有劳姑姑。”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清晨的王府。沿途遇到的侍卫仆从无不垂首避让,看向萧清弦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惊异与探究。冰心堂,那地方于他们而言,不啻于龙潭虎穴,这新来的西席竟能得此“殊荣”?
越靠近冰心堂,周遭的气氛便越发肃穆凝滞。当那扇沉重的乌木大门缓缓开启,露出内里略显幽暗、弥漫着冰冷檀香的空间时,连萧清弦那始终平静的眼底,也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凌玄霜并未像昨日那般慵懒倚榻,而是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平头案后。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摊着一幅略显古旧的画卷。她今日穿着更为正式些的墨色金纹常服,长发一丝不苟地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冷冽的眉眼。
“王爷。”萧清弦依礼躬身。
“先生来了。”凌玄霜抬眸,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并无寒暄,直接指向那幅画,“便是此画,先生请看。”
萧清弦上前几步,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一个恭敬且不失分寸的距离,目光落在那画卷之上。画的是雪夜寒梅图,笔意苍劲,墨色淋漓,确非凡品。他仔细端详着画技、用墨、纸张,以及那几处确实模糊不清的钤印。
然而,他的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飞快地扫过这间王府的中枢。
巨大的水玉壁此刻并未显现任何影像,只是一面光洁微润的玉石墙,沉默地矗立着,却无端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两侧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卷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冷檀混合的、沉重而冰冷的气息。每一处细节都井然有序,干净得近乎苛刻,透露出主人极强的掌控欲和冷漠的心性。
他甚至能感觉到,在这看似只有他们二人的空间里,至少还有两处极其隐蔽的视线,正从不同角度落在他身上。
“此画运笔老辣,气韵孤高,尤其是这梅花枝干,嶙峋遒劲,确有前朝大家风范。”萧清弦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平稳,“至于这钤印……‘清赏’二字模糊,边款漫漶,但看其残留的朱砂质地和印泥沁色,与画心年代似乎略有出入。”
他点到即止,并未武断真伪,只陈述疑点。
凌玄霜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看不出是否满意。她的目光似乎落在画上,又似乎穿透了画纸,落在更虚无的地方。
“哦?依先生之见,是后人作伪?”她淡淡问。
“未必是全伪。”萧清弦谨慎答道,“或许是画真印伪,亦或者是后人补笔时添印。需更多佐证,方能断定。”
凌玄霜未置可否,沉默了片刻。冰心堂内一时只剩下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压抑得令人呼吸不畅。
忽然,她毫无预兆地转移了话题,目光也随之抬起,锐利地看向萧清弦:“先生入府几日,观我王府气象如何?”
又来了!与昨日宴上如出一辙的试探!
萧清弦心神一凛,面上却依旧从容,垂眸答道:“王府规制森严,气象万千,非草民可妄加评议。”
“本王准你评议。”凌玄霜的语气不容拒绝,“但说无妨。”
萧清弦沉吟片刻,方才缓声道:“王府如山,巍峨肃穆,令人望而生敬。然山间林木,各有其态。苏正夫如松下芝兰,守礼自持,然……似惧风霜,失之柔韧。赫连侧夫如崖间孤松,桀骜不驯,奈何根基已伤,枝摧叶败。至于……”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目光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扫过凌玄霜案头一枚半掩在书卷下的、样式奇特的金属令牌。
“……至于其他,清弦入府日短,不敢妄言。”他最终谦逊地收尾,将评判局限于已知的两人。
凌玄霜听着他的比喻,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也不知是赞许还是嘲弄。她并未追问那“其他”所指,反而顺着他的话道:“林木不堪风雨,自是林木之过。园丁所需做的,不过是修剪扶正,若实在不成材,换了便是。”
轻描淡写的话语,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冷酷。
萧清弦垂首:“王爷明鉴。”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堂外廊下,并未进来,只对秦姑姑低声禀报了些什么。秦姑姑脸色微凝,快步走到凌玄霜身边,俯身耳语。
凌玄霜听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她挥了挥手,秦姑姑便躬身退下,那侍卫也迅速离去。
但萧清弦却敏锐地捕捉到,在秦姑姑耳语时,凌玄霜按下放在膝上的左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绝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今日有劳先生了。”凌玄霜似乎失去了继续谈论的兴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画便留在此处,先生可随时再来观摩。”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清弦告退。”萧清弦行礼,在秦姑姑的引领下,平静地退出了冰心堂。
沉重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里那片冰冷的威压。
走在返回临风水榭的路上,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萧清弦面色如常,步履从容,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锐利的光芒。
冰心堂的森严,凌玄霜的反复试探,那枚半掩的奇特令牌,还有最后那则显然扰动了凌玄霜心绪的紧急消息……
这潭水,比他预想的更深,也更浑浊。 而他已经踏入了旋涡中心,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