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的喧嚣重新包裹上来,如同温吞的水,却无法驱散赫连桀肩胛处那一点深入骨髓的冰寒。那冰棱留下的寒意极为刁钻,如同活物,正试图沿着经络向他心脉钻探,与他体内本就躁动不安的寒流激烈绞杀,带来一阵阵细密而尖锐的痛楚。
他端坐如钟,面色平静,甚至抬手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未曾被动过的酒,指尖稳得不见一丝颤动。唯有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在烛光下泛着微光,泄露着体内正在进行的凶险对抗。
凌玄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近乎鉴赏的冰冷玩味。她似乎并不在意那场未成功的暗杀,或者说,那本就是宴席上助兴的余兴节目之一。
“赫连侍君,”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轻易压过了丝竹声,“可是觉得本王这宴席上的酒……不合胃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赫连桀放下酒杯,起身,微微躬身:“王爷厚赐,酒自然是好的。”
“哦?”凌玄霜挑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那为何独你杯盏未动?莫非……是疑心酒中有毒?”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连苏墨珩都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惊疑。
赫连桀心念电转。承认?那是自寻死路。不承认?又如何解释?
他抬起眼,迎上那双洞悉一切般的凤眸,声音因体内寒气的冲撞而略带沙哑:“臣侍不敢。只是……旧伤未愈,气血不畅,恐饮烈酒加重伤势,辜负王爷……恩典。”
他刻意将“恩典”二字咬得略重。
凌玄霜闻言,竟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越,却无端让人心底发寒。“原来如此。倒是本王疏忽了。”她挥了挥手,“既如此,换一杯‘暖阳春’来,此酒性温,最是活血。”
侍女很快端上一只白玉杯,杯中酒液色泽金黄,散发着温润的甜香。
“此酒乃宫中御赐,以百种温补药材酿成,于你伤势有益。”凌玄霜看着他,语气不容拒绝,“赫连侍君,莫要再推辞了。”
赫连桀看着那杯“暖阳春”,体内警铃大作。这酒看似温和,但那甜香之下,他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与方才那冰棱同源的、极其隐晦的阴寒气息!这绝非普通的温补药酒!
凌玄霜是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饮下这杯淬了毒的“琼浆”!
他若拒饮,便是公然抗命,下场可想而知。
他若饮下……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体内那缕寒流似乎感应到了外界的威胁,骤然变得狂暴,与肩胛处入侵的寒意、靴筒中黑石的牵引力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经脉。
他端起酒杯,金黄酒液在白玉杯中轻轻晃动,映出他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赌一把。)
他不再犹豫,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初始确是温润甘甜,如同暖流滑过。但不过瞬息,那股潜藏的阴寒便猛地爆发开来,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刺向他的五脏六腑!与他体内原本的寒流、冰棱余毒瞬间融合,化作一股更加凶猛、更加霸道的寒毒洪流,在他经脉中疯狂肆虐!
“唔……”
赫连桀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栽倒。他强行以手撑住案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青白可怖,唇色乌紫,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
宴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苏墨珩下意识地站起身,脚步迈出半步,却又死死钉在原地,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凌玄霜依旧端坐,静静地看着赫连桀在痛苦中挣扎,凤眸之中没有任何波澜,唯有深处一丝极淡的、如同看到实验品产生预期反应的满意。
赫连桀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恐怖的寒毒吞噬,四肢百骸如同被寸寸冻结、碾碎。他拼命催动那缕微弱的新生寒流,试图引导、抵御,却如同螳臂当车。
就在他即将被彻底淹没的刹那——
靴筒中的黑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吸力!不再是缓慢汲取,而是如同一个无底深渊,疯狂地吞噬着那肆虐的寒毒!
同时,他怀中的石片也仿佛被引动,散发出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热流,护住他即将溃散的心神!
冰与火,吞噬与守护,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诡异而危险的平衡旋涡。
剧痛依旧,但他涣散的意识却因此强行凝聚了一线。
他猛地抬起头,深碧的眼眸因极致的痛苦和某种新生的力量而亮得骇人,直直射向主位上的凌玄霜,嘴角竟扯出一个极其缓慢、带着血腥气的、近乎挑衅的弧度。
“谢……王爷……赏。”
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破碎,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宴厅中。
凌玄霜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她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眸,看着他明明濒临崩溃却强行挺直的脊梁,看着他嘴角那抹混合着痛苦与嘲弄的弧度。
良久,她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抿一口。
“看来,这‘暖阳春’……甚合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