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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滂沱,将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城南陋巷深处,玄镜司校尉陈默提着防雨灯笼,蹲身在泥泞中查勘那具刚被发现的尸首。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摇曳,映出死者胸前那道致命的刀伤,血迹被雨水冲刷成淡红的溪流,蜿蜒着渗进青石板缝隙。

“戌时三刻发现的?”陈默伸手探了探尸身温度,抬眼看向身旁的衙役。雨水顺着他玄色官服的袖口滴落,在暗夜里发出规律的声响。

衙役忙不迭点头,蓑衣上的水珠随着动作四溅:“是,打更的老李头经过时绊了一跤,点上灯才看清是个人...”

陈默未应声,目光却骤然定在尸身三寸外的泥地里——半截银钗斜插在污浊中,钗头的蝴蝶翅膀被硬物砸得变形,却依然能看清翅膀上那对细如发丝的刻痕。那是很多年前,他蹲在金陵最有名的银匠铺子前,看老师傅一点一点雕出来的。

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他伸手要去拾,指尖却在触到银钗的刹那猛地缩回。灯笼凑近,照亮了钗身上已经发暗的血迹,那血色比雨水冲淡的更要浓重,更要新鲜。

“校尉?”衙役疑惑地唤他。

陈默倏然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淌进衣领:“你们守在此处,我去去就回。”

他不等回应,人已转身没入雨幕。城南这片他太熟悉,七年前离开金陵时,最后一个见庆娘的地方就是那座荒废的山神庙。脚步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只觉胸口那处旧伤隐隐作痛——三年前边境那场恶战中,他揣在怀里的那封未寄出的信,也被血浸透成这样暗红的颜色。

破庙在望,残破的屋檐在闪电中投下狰狞的影子。陈默放缓脚步,右手按上腰间的刀柄。

庙内没有光,但他听见了细微的呼吸声——两个,或许三个。

“出来。”他沉声道,声音在空荡的庙宇里激起回音。

角落里传来窸窣声响,随后是个沙哑却熟悉的女声:“陈校尉?”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举起灯笼,光晕缓缓移过去,先照见一双沾满泥污的绣鞋,再往上是被雨水浸透的素色裙裾,最后定格在那张他闭眼就能描摹出的面容上。

钱庆娘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发髻散乱,脸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她怀里紧紧搂着个八九岁光景的小女孩,那孩子睁着惊恐的眼睛,瘦小的身子在不停发抖。

“陈校尉是来拿我,还是救我?”庆娘勾起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目光里先是闪过一道极亮的光,像是黑夜中倏然划过的流星,随即又覆上一层冰冷的雾气,比庙外的夜雨还要寒上几分。

陈默的视线从她苍白的脸,移到她护着小女孩的手臂——袖口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淤青。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上前两步,在庆娘骤然绷紧的身体前蹲下身,一把攥住她沾着血污和泥水的手。那手冰凉得吓人,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轻轻一颤。

“先走,”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在雨声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账慢慢算。”

庆娘怔住,眼底那层冰壳裂开一丝细缝。她怀中的小女孩忽然小声抽泣起来,细弱的哭声在破庙里格外清晰。

陈默松开她的手,迅速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小女孩,又将灯笼塞进庆娘手里:“跟我来,后门有马。”

雨还在下,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陈默走在前面,庆娘抱着孩子跟在半步之后,三人的脚步声混在雨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在经过庙门那道残破的门槛时,庆娘脚下踉跄,陈默头也未回,却准确无误地反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那一扶,很稳,也很短暂。

就像七年前他离开金陵时,她在长亭里也是这样扶住差点摔倒的他。

只是这一次,他掌心里沾染的,是她手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夜雨声烦诉前因

安全屋是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玄镜司布设的诸多暗桩之一。陈默将庆娘和那女孩安顿在唯一的卧房里,自己则抱臂靠在门廊下,听着屋内窠窸窣窣更换湿衣的声响,目光穿透院中雨幕,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敲在石阶上,声声清晰。直到屋内声息渐止,他才轻轻推门而入。

女孩已经在庆娘轻柔的哼唱中沉沉睡去,瘦小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庆娘坐在榻边,换上了他找来的干净布衣,宽大的衣服衬得她愈发单薄。她正用湿布小心擦拭着女孩脸颊的污渍,动作轻柔。

陈默将一碗刚热好的姜汤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没有说话。

“她叫丫丫,”庆娘没有抬头,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城南卖炊饼的孙婆婆的孙女。我赶到时……婆婆已经倒在地上,那些人正要把丫拖走。”

“哪些人?”陈默问,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孩子的睡眠。

庆娘的手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他。烛光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恢复了些许神采,是陈默记忆里清亮的模样,却又沉淀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不清楚身份,但训练有素,下手狠辣。”她微微蹙眉,“我认出其中一人腰间的令牌……是‘黑水营’的样式。”

陈默瞳孔微缩。黑水营,隶属北镇抚司,是天子亲军,专司缉捕、刑狱,权势熏天,手段酷烈。他们为何要对一个卖炊饼的婆孙下手?

“你为何会在现场?”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银钗……”

庆娘沉默了片刻,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银钗,蝴蝶翅膀上的刻痕在烛光下依稀可辨。“孙婆婆平日对我多有照拂,今日午后,丫丫偷偷跑来给我送新做的炊饼,天真地告诉我,婆婆说她攒够了钱,要带她离开金陵,去乡下过安生日子……”她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当时便觉得不安,那话不像是一个老婆婆会无缘无故对孩子说的。入夜后心神不宁,便想去看看,谁知……”

她赶到时,正撞见那场杀戮。孙婆婆倒在血泊中,弥留之际将丫丫推向她,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账册…码头…漕…”便咽了气。庆娘来不及悲伤,夺过丫丫,与那几名凶徒缠斗,混乱中银钗遗落,她也受了些轻伤,才勉强带着孩子逃至破庙。

“账册?漕?”陈默捕捉到这几个关键的字眼,“什么账册?漕运?”

“我不知道。”庆娘摇头,眼神坦荡地看着他,“陈默,我如今只是个普通的绣娘,三年前回到金陵,只想过点安生日子。”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直到今天之前……皆是如此。”

“安生日子?”陈默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三年前你为何回来?边境一别后,我托人寻过你,都说你失了踪迹。”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填补着沉默。

庆娘垂下眼睫,盯着摇曳的烛火,半晌才道:“家里出了些事,父亲……病故了。族中叔伯容不下我,我便回来了。金陵……总归还有些故旧。”她避重就轻,没有提及那场导致家道中落的“事”究竟是什么,也没有说“故旧”里是否包括他。

陈默没有追问。他知道钱家曾是江南富户,三年前突然败落,其中必有隐情。但他更清楚,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黑水营插手,此事绝不简单。”他沉声道,“孙婆婆的死,那账册,还有他们为何要抓丫丫……玄镜司或许能查,但你不能牵扯进来。”他看着她,目光锐利,“明日一早,我安排人送你和丫丫出城,去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

庆娘猛地抬头:“不行!孙婆婆临终托付,我岂能一走了之?而且……”她语气急促起来,“那些人见过我的脸,认得丫丫,天下虽大,若他们存心要找,我们又能躲到哪里去?唯有查清真相,才能彻底摆脱危险。”

“查清真相?”陈默语气微沉,“那是玄镜司的事,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该掺和的。”

“弱女子?”庆娘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倔强,“陈校尉忘了?当年在金陵,论起拳脚功夫,你未必能稳胜于我。若非……若非后来家中变故,我如今或许也在某处衙门当差,而非一个绣娘。”

陈默语塞。他确实没忘。少年时,她是金陵官宦小姐里最特别的一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缠着家中护院学了一身不错的本事,灵动如脱兔。他曾是她最固定的陪练,也是她手下最常见的“败将”。

他看着眼前这个眉宇间英气未减,却添了许多风霜坚韧的女子,心头复杂难言。七年的时光,改变的东西太多。

“留在金陵,太危险。”他最终只是重复,语气却不如先前坚决。

“跟在你身边呢?”庆娘忽然道,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陈校尉既然要查案,总需要一个了解些许内情、又信得过的人。我可以帮你照顾丫丫,或许……还能帮你辨认那晚的凶徒。”

陈默心头一震。跟在他身边?这意味着要将她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也意味着要将她卷入更深的漩涡。他该拒绝的,于公于私,这都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当他看到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以及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或许存在的依赖时,那句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七年前,他未能护住她,让她独自面对家变流离。

今夜,在破庙雨中,他攥住她手的那一刻,就已做出了选择。

“可以。”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一切需听我安排,不得擅自行动。”

庆娘眼底那点星光终于彻底亮了起来,轻轻点头:“好。”

长夜将尽,雨势渐歇,天际透出微弱的曦光。丫丫在睡梦中呓语了一声,往庆娘怀里缩了缩。

陈默站起身:“天快亮了,你休息片刻。我去安排一下,顺便查查黑水营最近的动向,以及……孙婆婆和码头漕运的关联。”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庆娘,”他低声道,“活着就好。”

说完,他推门而出,融入将明未明的晨色里。

屋内,庆娘抱着熟睡的孩子,望着那扇关上的门,久久未动。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过她沾染了尘土与血迹的脸颊,悄无声息地砸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账要慢慢算。

路,也要一起走了。

权柄暗涌蚀旧痕

天光彻底放亮,夜雨洗净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冽。安全屋的院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是玄镜司的暗号。

陈默打开门,门外并非寻常衙役,而是两名身着玄镜司高级缇骑服色的男子,身姿笔挺,气息内敛。见到陈默,他们立刻垂首抱拳,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副统领。”

“东西带来了?”陈默的声音恢复了属于玄镜司副统领的冷硬与威严,与昨夜在破庙和屋内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是。”为首那名缇骑双手奉上一个包袱,“干净的衣物,官凭路引,以及您要的城南区域布防图和新调任黑水营指挥使的卷宗概要。”他语速平稳,目光低垂,对屋内可能存在的其他人视若无睹。

陈默接过,淡淡道:“通知下去,城南命案由玄镜司正式接管,原衙门所有卷证即刻封存移交。对外暂以流寇劫杀论,不得泄露黑水营字样。”

“遵命。”

“还有,”陈默目光扫过院外看似空无一人的巷弄,“调一队暗哨过来,护住这里。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北镇抚司的人。”

“是!”两名缇骑毫不迟疑,领命后迅速退去,身影无声融入街角。

陈默关上门,转身,看见庆娘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她已换上了他命人带来的女子常服,素雅的青色襦裙,洗去了血迹与污泥,长发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副统领?”她轻轻重复着这个称呼,眼底情绪复杂,有恍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或许还有几分为他感到的骄傲,最终都沉淀为一种静默的审视。“我该恭喜你高升了,陈大人。”

陈默将包袱放在桌上,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虚名而已。”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在如今的金陵,这个‘虚名’或许能护住想护的人。”

他的话意有所指。庆娘走到桌边,手指拂过那卷布防图冰凉的绢面:“看来,你如今已深得圣心。”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某种表象。

皇帝李治登基不过三载,锐意革新,大力扶持玄镜司以制衡锦衣卫与东厂等旧有势力。陈默以军功和数次漂亮的钦案侦办,在短短几年内跻身玄镜司核心,成为天子手中一把锋利的刀,这是金陵官场人尽皆知的事实。风光无限的背后,是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是暗流汹涌的权斗。

“陛下……需要能办事的人。”陈默回答得谨慎,他拿起那卷关于黑水营指挥使的卷宗,“新任指挥使裴琰,是裴阁老的侄孙,两个月前刚从边镇调回。此人……手段激进,是陛下一手提拔,用以整顿北镇卫所积弊。”

他将卷宗递给庆娘:“黑水营直接听命于裴琰,他们昨夜的行动,极可能是裴琰,乃至他背后阁老的意思。孙婆婆一个卖炊饼的,如何能牵扯到这等层面?” 他眉头紧锁,意识到事情远比他预想的更复杂。这已不仅仅是一桩命案,更可能触及朝堂高层的隐秘。

庆娘快速浏览着卷宗上的信息,指尖微微发凉。她抬头看向陈默:“所以,你现在查的,不仅是命案,还可能是在触碰陛下的新贵?”

“怕了?”陈默看着她。

庆娘摇头,眼神却更加坚定:“只是更明白,为何你说‘账要慢慢算’。” 这账,如今看来,牵连甚广,对手强大。

陈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熙攘起来的街道,阳光照在他玄色官服的银线暗纹上,流转着冷冽的光泽。“正因为如此,你和丫丫才更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裴琰此人,睚眦必报,行事不拘常理。你们若离开金陵,反而可能被他视作心虚,暗中下手。”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你和丫丫随我回府。对外,你是我远房表妹,前来投亲。丫丫是你的女儿。”

庆娘一怔:“你的府邸?玄镜司副统领的府邸?” 那无疑是众目睽睽之下。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最安全。”陈默道,“在我眼皮底下,没人能动你们。况且,你要帮我查案,在我身边也最为便宜。”

他看着她,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劝慰:“庆娘,今时不同往日。我既有能力将你护在羽翼之下,便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风雨。”

这番话,带着权力赋予的自信,也夹杂着旧日未能护她周全的补偿。庆娘望着他,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与她一同练武、会因她一个笑容而脸红的少年郎。他是天子近臣,玄镜司副统领,手握权柄,心思深沉。他提供的庇护,坚实却也带着官场的算计与风险。

她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依你安排。”

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她将彻底卷入陈默所处的权力漩涡,与他绑在一起,福祸难料。

陈默见她应下,眼底深处一丝紧绷悄然放松。“收拾一下,马车已在后门等候。”

当庆娘抱着依旧有些懵懂的丫丫,坐上那辆外观普通内里却极尽舒适的马车时,她透过晃动的车帘,看到陈默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黑马,玄色官服在阳光下耀眼夺目,路旁行人纷纷避让。

他勒住缰绳,回头看了马车一眼,目光深邃,随即一夹马腹,当先而行。玄镜司的暗哨如同无形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护卫在马车周围。

马车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副统领府邸。庆娘知道,踏进那道门槛,她面对的将不仅是昔日的青梅竹马,更是一位权势滔天的朝廷新贵,以及他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官场暗海。

而他们之间那本未完的“账”,在权力与阴谋的浸染下,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复杂难言。

武府夜宴遇烟霞

大理寺卿武承嗣的府邸今夜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与城南那夜的凄风苦雨恍如两个世界。宴设在水榭,初夏的荷风带着水汽与花香穿堂而过,却吹不散席间暗涌的机锋。

陈默作为玄镜司副统领,如今圣眷正隆,自是座上贵宾。他身着常服,但腰悬玄镜司制式狭刀,神色平静地坐于武承嗣下首,与周遭觥筹交错的喧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此行明为赴宴,实则是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武承嗣及其往来宾客,探查武家与黑水营、乃至与孙婆婆命案背后可能存在的关联。

武承嗣年近五旬,面白微须,言谈间滴水不漏,尽显官场老练。他亲自为陈默斟酒,笑道:“陈副统领年少有为,陛下时常赞誉,称你为我朝栋梁。今日寒舍蓬荜生辉,定要多饮几杯。”

陈默举杯虚应,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席间众人。他注意到武承嗣身旁那位身着烟霞色长裙的女子,武家长女武如烟。她并非惊艳绝伦,但眉目疏朗,气质沉静,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女眷中,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武如烟执起白玉酒壶,莲步轻移,来到陈默席前,亲自为他添酒。她动作优雅,声线柔和:“陈副统领,请满饮此杯。”

就在陈默抬手接杯的瞬间,武如烟执壶的手似乎微微一颤,清冽的酒液竟有几滴溢出杯沿,不偏不倚,正落在陈默玄色袖口的银线暗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哎呀,失礼了。”武如烟语带歉意,取出丝帕欲要擦拭。

陈默不动声色地避开:“无妨,武小姐客气。”

武如烟却未立刻退开,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见,那双看似温婉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听闻陈副统领……与昔年钱家那位庆娘姑娘相熟?”

陈默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武小姐何处听来的旧闻?”

武如烟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陈默沉静的面容,声音更轻,如同耳语:“可惜了钱家,三年前那般光景,说败也就败了,当真是世事无常……”

“常”字尾音尚未落下,异变陡生!

“咻——!”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破窗而入,带着凄厉的尖啸,擦着陈默的耳畔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梁柱,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席间瞬间大乱,惊呼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

几乎在箭矢破窗的同一瞬间,站在陈默身前的武如烟,竟像是被惊到一般,脚下一个踉跄,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朝着陈默的方向扑倒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与窗户之间可能存在的后续危险之前!

事发突然,陈默反应极快,在武如烟扑来的刹那,他已本能地侧身欲避并伸手格挡,但武如烟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两人衣袖相拂,她发髻上一支精致的金簪被带落,“铮”的一声脆响,坠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陈默脚边。

水榭内外顿时被闻讯赶来的武府护卫和陈默带来的玄镜司好手围住。

“保护大人!”

“有刺客!追!”

混乱中,陈默扶住了因惊吓(或是其他原因)而面色苍白、微微颤抖的武如烟,他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先是在那支深入梁柱的弩箭上停留一瞬——箭镞泛着幽蓝,显然淬了毒。随即,他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支金簪上,又缓缓移向怀中惊魂未定的武家小姐。

武承嗣已疾步赶来,脸色铁青:“陈副统领,小女无知,冲撞了!您没事吧?这……这真是无法无天!”他怒斥护卫,严令彻查。

陈默松开武如烟,将她交由赶来的侍女,弯腰拾起了那支金簪。簪体微凉,做工极其精巧,绝非寻常之物。“武小姐受惊了。”他将金簪递还,语气平静无波,“若非小姐恰好在此,陈某恐已遭不测。救命之恩,陈某记下了。”

他话虽如此,眼神却深邃难测。武如烟方才那一扑,时机太过巧合,动作也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受惊后的反应。她是真的舍身相救,还是……另有所图?那几句关于钱家和庆娘意味深长的话,与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又是否有某种关联?

武如烟接过金簪,指尖微颤,垂下眼睫,轻声道:“副统领言重了,当时情急,妾身也只是……下意识之举。”她不敢看陈默的眼睛,那惊惧的模样楚楚可怜,恰到好处。

陈默不再多言,对武承嗣拱手:“武大人,府上既出此事,陈某不便久留,需即刻回司彻查。告辞。”

他转身离去,玄色衣袂在夜风中翻飞,背影挺拔却带着凛冽的寒意。离开水榭前,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回廊的阴影下,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奉命在府外接应的庆娘。她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潜入了府内。

两人目光在暗夜中有一瞬的交汇,庆娘眼中是清晰的担忧与询问。陈默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示意她按兵不动。

夜宴戛然而止,看似一场针对陈默的刺杀,却因武如烟那不合常理的一扑,蒙上了一层更加迷离的色彩。陈默心中明了,这金陵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而庆娘的身份,似乎也并非如她所言那般简单,至少,已经引起了武家这位深闺小姐的注意。

线索,仿佛暗夜中的蛛丝,开始若有若无地交织起来。

永徽年间事

调露元年冬,长安城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细密的雪籽儿敲打着王家破败的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春蚕在啃食桑叶。王谨安蜷在薄被里,听着隔壁屋里弟弟妹妹熟睡的呼吸声,还有红玉在油灯下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在缝补弟妹的旧袄,那件袄子已经补了三层补丁,棉花都硬了,根本不顶寒。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夹袄,走到灶房。米缸早已见底,只剩下小半袋粟米,勉强够一家四口再撑两三日。他伸手抓了一把,干瘪的粟米从指缝间滑落,带着冬日的凉。

昨夜红玉在灯下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她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针,鼻尖也冻得通红,却还强打着精神,把最后一块稍厚实的布头补在弟弟的袄子肘处。她抬头见他站在门口,忙笑了笑:“就快好了,明日他们穿上定然暖和。”那笑,比窗外将化的雪还让人心里发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数月,此刻看着那点可怜的粟米,终于落到了实处。他回屋,从床底摸出父亲生前留下的一把短刀。刀鞘上的漆已经斑驳,但刀身依旧雪亮。他记得父亲说过,这是当年随商队走河西走廊时防身用的。

“谨安?”红玉不知何时站在灶房门口,手里还拿着那件未补完的袄子,眼下一片青黑。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短刀上,脸色微微一变,“你这是……”

“我去西市永昌镖局看看,”王谨安把短刀别在腰后,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听说他们冬日里缺人手,运些短途的货物。”

红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走上前,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衣领。她的指尖冰凉,带着常年做活的粗糙。“路上当心些。”她声音很轻,像雪落在地上,“家里……有我。”

王谨安点了点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寒风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白里。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挂起了冰凌,早起的行人缩着脖子,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匆匆赶路。西市刚开市,胡商裹着厚厚的皮袄,呵着白气卸着货,驼铃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悠远。

永昌镖局的旗幡在风雪里耷拉着,门庭却不算冷清。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从院里往外搬着裹了油布的箱子,吆喝声粗犷有力。

王谨安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脚迈了进去。院中一个穿着羊皮坎肩、管事模样的人正拿着册子清点货物,抬眼瞥见他,眉头一皱:“哪来的小子?这儿不是看热闹的地方。”

王谨安挺直了背脊,拱手道:“这位管事,听闻镖局招人走镖,小子王谨安,想来讨个活计。”

管事上下打量他,见他身形虽不算魁梧,但站姿稳当,眼神清亮,不像是寻常的浮浪子弟,语气稍缓:“走镖?可不是儿戏。会功夫吗?见过血吗?”

王谨安默然,将腰后的短刀解下,双手奉上:“家父留下的,走过河西道。小子虽武艺粗浅,但有一把力气,肯吃苦,求管事给个机会。”

管事接过短刀,抽出一截,看到雪亮的刀锋和保养得宜的刀身,眼神微微一动。他合上刀,又看了看王谨安冻得发红却坚定的面庞,沉吟片刻,指向院角一堆用麻绳捆扎的药材包裹:“成,看你还有些胆色。正好有一批药材要送往泾阳县,缺个跟车押运的杂役,管吃住,一趟回来,给你五百钱。干不干?”

五百钱。能买两石粟米,能给红玉扯几尺新布,能给弟妹添置过冬的棉鞋。

王谨安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干。”

他听工坊的李掌柜说,城西的“义通镖局”正招镖师学徒,虽走镖辛苦,还带着风险,可月钱是木工作坊的两倍多,若是跟着走趟远镖,还能得额外的赏钱。这天一早,他换上刚做的新夹袄,揣着红玉煮的粟米饼,直奔义通镖局。

镖局门口立着两杆绣着“义通”二字的黑旗,几个镖师正光着膀子练拳,拳风裹着寒气,震得地上的积雪簌簌落。谨安深吸口气,上前对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镖师拱手:“大叔,我想应聘学徒,不知镖头在吗?”

络腮胡镖师上下打量他,见他虽瘦却挺拔,手上还有练木活磨出的厚茧,便喊了声:“周镖头,有人来当学徒!”

里屋走出个穿青布劲装的汉子,腰间挎着把弯刀,脸上一道刀疤从下颌划到耳后,正是义通镖局的镖头周奎。他盯着谨安:“多大了?会功夫吗?走镖可不是耍玩的,遇上劫道的,小命都可能没了。”

“回镖头,我十五了,没正经学过功夫,但我力气大,在工坊能扛百斤的木料,田里的活也都能干,还能认些字,记路快。”谨安说得实在,又当场抱起镖局门口那尊半人高的石狮子,稳稳举了片刻才放下,脸不红气不喘。

周奎眼睛亮了亮,又问:“家里人同意?”

“我娘虽担心,但知道我想多挣些钱给弟妹买厚袄,也没拦着。我爹……他让我自己拿主意。”谨安想起前一晚王二狗蹲在院里抽旱烟,只说了句“路上当心,别逞能”,心里暖了暖。

周奎拍了拍他的肩:“好,明天来上工,先跟着老吴学捆镖、认路,月底跟趟短途镖试试。”

谨安大喜,忙拱手道谢。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到坊市,用自己攒的碎银买了串糖画,给王秀带回去,又给虎子买了把木刀,顺儿买了本蒙学册子——这些都是弟妹们之前念叨过的。

红玉见他回来,手里还提着东西,忙问:“成了?没受委屈吧?”

“成了,周镖头说我力气够,让我明天去学捆镖。”谨安把糖画递给王秀,看着她笑得眯起眼,又把木刀和册子分给虎子和顺儿,“这些是给你们的,虎子以后别拿树枝当刀了,顺儿好好认字,以后帮阿娘记账。”

王二狗从里屋出来,看着孩子们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谨安,没说话,却转身去灶房,把中午舍不得吃的腊肉切了半块,扔进锅里炖——这是他昨天帮人卸粮,雇主给的赏。

月底,谨安要跟着老吴走趟去洛阳的短途镖,押送一批绸缎。出发前,红玉给他缝了个布包,里面装着暖身的姜茶和换洗的衣裳,王二狗则把自己那把磨得发亮的柴刀递给他:“路上带着,别光靠力气,真遇上事,护好自己要紧。”

谨安接过柴刀,刀柄还带着王二狗手心的温度。他点点头,跟着镖队出了城,雪地里的脚印一路向前,像一条通往好日子的路。他回头望了望崇业坊的方向,心里想着:等这趟镖回来,就能给家里添袋新粟米,给红玉买支新木簪,再让弟妹们都穿上新袄——往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稳,越来越暖。

永徽年间事·洛家篇

显庆元年的暮春,长安城东市的洛家小院里,满院的海棠开得正好。十六岁的洛云卿穿着杏色襦裙,鬓边簪着支素雅的玉簪,正低头给绣绷上的鸳鸯描线——再过三日,她就要嫁给沈砚秋了。

沈砚秋比她大十三岁,是个落魄的文人,曾在京兆府做过两年小吏,后来因性情耿直得罪了上司,便辞了职,靠给人抄书度日。初见时,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手里拿着本《昭明文选》,谈吐间满是书卷气,洛云卿的父亲觉得他虽清贫却人品端正,便应了这门亲事。

成婚那日,没有盛大的仪仗,只请了几个邻里,沈砚秋亲自牵着洛云卿的手拜堂,低声对她说:“云卿,委屈你了,往后我定好好待你。”洛云卿红着脸点头,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婚后头一年,日子虽清苦,却也安稳。沈砚秋每日抄书到深夜,洛云卿便在一旁研墨、缝补,偶尔还能就着一盏油灯,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转年秋,洛云卿生下了一个儿子,沈砚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得眼角都皱了,给孩子取名“沈念卿”,说“念着云卿的好”。

可从念卿周岁起,沈砚秋变了。他渐渐不再抄书,反而常去坊市的酒肆,有时喝到深夜才归,身上带着酒气,还总说些“怀才不遇”的丧气话。洛云卿劝他找份正经活计,他却瞪着眼反驳:“你懂什么?我沈砚秋岂是做粗活的人?”后来更是变本加厉,把洛云卿陪嫁的首饰偷偷当了换酒喝,连念卿的襁褓破了,都没钱换新的。

洛云卿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她白天给人洗衣、绣帕换粟米,夜里哄睡念卿后,还要缝补沈砚秋的旧长衫,可即便这样,也换不来他一句温言。有一回,念卿发高热,洛云卿抱着孩子急得直哭,想让沈砚秋去请大夫,他却醉醺醺地躺在榻上,嘟囔着“小孩子家哪有不生病的,别烦我”。那一刻,洛云卿彻底死了心。

显庆六年的春日,海棠又开了满院。洛云卿抱着四岁的念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沈砚秋从酒肆回来,终于开口:“沈郎,我们和离吧。”

沈砚秋愣了愣,酒意醒了大半,看着洛云卿眼底的决绝,又看了看躲在母亲怀里、怯生生看着他的念卿,喉结动了动:“你要弃我而去?”

“不是弃你,是这日子,我熬不下去了。”洛云卿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念卿要吃饭、要读书,我不能再跟着你耗下去。和离文书我已写好,你若签字,我带着念卿走,往后互不相干;你若不签,我便去官府递状纸,让官爷评评理。”

沈砚秋看着洛云卿手里的和离文书,又想起这些年自己的浑浑噩噩,终是红了眼,拿起笔签了字。他没说什么,只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块半旧的麦芽糖,递给念卿:“爹……对不住你。”

洛云卿牵着念卿的手,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洛家小院。她没回头,却在走出巷口时,听见身后传来沈砚秋的咳嗽声——那声音里,藏着说不出的悔意,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了。

后来,洛云卿带着念卿搬到了崇业坊附近的小杂院,离王谨安家不远。红玉见她一个女子带着孩子不易,常帮着照看念卿,王谨安去镖局走镖时,也会顺带帮她捎些便宜的粟米。念卿渐渐长开了,像极了洛云卿,眉眼清秀,还跟着王顺一起去坊市的蒙学听课,每次见到王谨安,都会甜甜地喊“谨安叔”。

洛云卿依旧靠洗衣、绣帕度日,可脸上却有了笑容。她常常坐在院门口,看着念卿和王顺、王秀一起玩耍,心里想着:虽然和离了,可往后的日子,有念卿在,有邻里帮衬,总能慢慢好起来的。春风吹过,带着海棠的香气,也吹走了她过去的愁苦,吹来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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