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寒暑交替,清风观屋檐下的冰棱复又挂上,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剔透却冰冷的光泽。萧无涯的身量又拔高了些许,眉宇间褪去了更多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常年与体内煞气对抗、与深山寂寥相伴所磨砺出的沉静与隐忍。那柄桃木剑在他手中已运转自如,剑身那抹温润的暖意成了他抵御心口冰寒的微小慰藉。
然而,弑神剑胚的煞气,并未因年岁的增长而有丝毫减弱。它如同盘踞在心脏深处的冰蚀之虫,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阴寒与沉重,试图侵蚀他的意志,扭曲他的心神。修改后的《养气诀》和每日不停的汤药,如同两道不断加固的堤坝,勉强约束着这股狂暴的力量,但也仅止于“约束”。萧无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堤坝之后,是日益汹涌、渴望破闸而出的洪流。
这日清晨,吐纳功课结束后,萧无涯并未立刻起身。他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眉头微蹙,感受着心口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滞重感。即便运行《养气诀》一整夜,那煞气也仅仅是勉强安抚,如同强行按压下一头躁动不安的凶兽,消耗巨大,却难有寸进之功。
清虚道长静立一旁,目光落在萧无涯略显苍白的脸上,将他眉宇间那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与挣扎尽收眼底。他沉默良久,深邃的眼眸中掠过复杂的光芒,似在权衡,似在决断。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观内的寂静:“无涯,你可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萧无涯闻声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向道长。这句看似简单的话,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意。
清虚没有看他,目光投向窗外苍茫的山色,继续道:“至阴至寒之水,可冻毙万物,然若能导引其流,亦可驱炎散热,护佑一方。至凶至戾之火,可焚尽天地,然若能掌控其势,亦可炼铁熔金,造化万物。”
他的话语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某种重量:“**世间之力,本无绝对正邪善恶,皆在于执掌运用之心与法。堵不如疏,压不如化,纵是阴煞死气,若引导得法,亦可转为淬炼己身之资粮。**”
萧无涯心中猛地一震!道长这番话,与他五年来所接受的“压制”、“平衡”的教诲,似乎隐隐有所不同,指向了一个更为大胆、甚至堪称颠覆的方向!
“道长,您的意思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清虚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萧无涯:“你体内煞气,源自弑神剑胚,其性固然凶戾阴寒,难以驾驭,但究其根本,亦是一种极其庞大而精纯的‘力’。过去五年,你以《静心咒》定神,以汤药为堤,以《养气诀》为坝,强压其性,免其反噬,此乃筑基之始,必不可少。然长此以往,堤坝愈高,其下洪流亦愈汹涌,终非长久之计。”
他走到萧无涯面前,沉声道:“今日,我便传你《养气诀》最后一处,亦是至关重要的一处修改。此法不再一味强求压制,而是尝试引导一丝煞气,循特定经脉运行,以其极寒之力,反淬气血筋骨,滋养肉身本源。”
引导煞气?淬炼己身?
这个概念让萧无涯感到一阵心惊肉跳!那煞气的可怕他再清楚不过,每一次躁动都如同刮骨钢刀,带来痛苦与失控的威胁。如今竟要主动引导它进入自己的身体经脉?
清虚看出了他的恐惧,语气斩钉截铁:“此乃险中求进之法,如履薄冰,稍有差池,必遭反噬,后果不堪设想!故而五年之内,只教你压制,便是要磨砺你之心志,稳固你之根基,直至今日,方有一线尝试之可能。”
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萧无涯的所有犹豫:“你,可敢一试?”
巨大的恐惧与一丝被压抑许久的、对力量的渴望在萧无涯心中激烈交战。他想起货郎口中青牛村的哭声,想起冬日暖阳下蜀山的传说,想起那个烙在饼上、也烙在他心里的“正”字,想起自己说要“护着该护的人”……
若连自身这关都闯不过,若永远只能被动防御,谈何其他?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重重颔首:“弟子敢!”
“好!”清虚低喝一声,不再多言。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润光华,快如闪电般点向萧无涯眉心!
“凝神静气,意守丹田!仔细感受气机流转之路!”道长的低喝如同惊雷在萧无涯脑海中炸响。
一股清凉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意味的气流自眉心灌入,并非煞气,而是清虚自身精纯的修为之力,如同一盏明灯,指引着方向。与此同时,一段全新的、更为复杂晦涩的口诀涌入萧无涯的心神。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收敛所有杂念,全力记忆并理解那新的运行路径。那路径与他熟悉的《养气诀》大同小异,却在几处关键经脉的转折处发生了奇异的偏转,不再是固守丹田、温养全身,而是……主动探向心口那煞气盘踞之地!
“以此法为引,如丝牵线,谨慎抽取一丝,仅一丝!”清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在他耳边响起,“引其出渊,顺太阴肺经,下导至手阳明大肠经,过曲池,走臂臑,最终散于五指商阳穴!切记,唯有此法路径,可稍缓其锋锐,化其部分戾气为淬炼之力!稍有偏离,立遭反噬!”
萧无涯心神紧绷如弦。他依循着那全新的口诀与清虚渡入的引导之气,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点心神,如同探出一根纤细无比的丝线,缓缓触向那心口沉寂却危险的煞气之源。
接触的刹那,那冰寒刺骨、狂暴凶戾的气息几乎瞬间就要将他的心神丝线冲垮撕碎!萧无涯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死死守住灵台清明,全力运转新口诀,那丝线如同得到了某种加固,艰难地缠绕上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丝煞气。
“引!”清虚低喝。
萧无涯心神猛地一拽!如同钓鱼一般,将那丝细微却沉重无比的冰寒煞气,从那庞大的煞气团中艰难地剥离出来!
煞气离体的瞬间,心口的沉重感似乎极其微弱地减轻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是那丝被引出的煞气如同脱缰的野马,沿着手臂的经脉疯狂窜动!所过之处,经脉如同被冰刀刮过,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冻彻骨髓的寒意!
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他全力引导着那丝狂暴的气流,依照口诀指定的路径,艰难地推进。每一次运转,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冰窟中跋涉。
清虚紧紧盯着他,指尖微微颤动,随时准备出手干预。
终于,在那丝煞气流经手臂数个穴位后,其凶戾之气似乎被那独特的运行路线稍稍磨去了一丝锋锐,虽然依旧冰寒刺骨,却不再那般狂暴肆虐。当它最终被引导至指尖商阳穴时,萧无涯依照口诀猛地一催!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冰屑消融的声音响起。
那丝被引导出的煞气,并未破体而出,而是如同水滴渗入沙土般,缓缓散入指尖的血肉筋骨之中。
一瞬间,萧无涯整只右手,尤其是五指,如同被浸入万年冰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奇异暖流,竟从那被极度冰寒刺激的血肉深处反馈回来,如同严寒之后的本能回暖,丝丝缕缕,反向流淌,所过之处,那被煞气刮伤般的经脉竟传来一阵麻痒之感,似乎在缓慢修复、甚至……变得更为坚韧了一丝?
成功了?!
萧无涯心中刚升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喜悦,随之而来的便是巨大的疲惫感,仿佛刚才那短短一瞬的引导,耗尽了所有心力。他身体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清虚适时伸手扶住了他,探指搭在他的腕脉上,仔细感知了片刻,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略微缓和,轻轻点了点头:“第一次,能做到此等地步,已属不易。记住此番感觉,日后每日吐纳,可尝试引导一丝,切记,绝不可贪多求快!”
萧无涯虚弱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右手虽然依旧冰冷,却似乎比以往更加有力,感知也敏锐了一丝。更重要的是,心口那始终盘踞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似乎真的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这……便是“化”为己用吗?
自此之后,萧无涯的修行进入了新的阶段。每日吐纳,他都会极其谨慎地尝试引导一丝煞气,依照那凶险却有效的路径运行。过程每一次都痛苦万分,如同一次次细微的凌迟,对心神更是巨大的煎熬。失败、反噬、痛楚如影随形。
但在清虚道长的严密看护与指导下,他一次次挺了过来。
变化,也开始悄然发生。
最先体现的,便是那困扰他多年的畏寒之症,明显减轻了。虽然体内煞气本源依旧冰寒,但通过引导淬炼,身体似乎逐渐适应了这种低温,甚至能从中汲取某种奇异的“养分”。深冬时节,他虽仍需穿着棉衣,却不再像过去那般冻得手脚冰凉、瑟瑟发抖。
其次,便是力气的增长。不再是过去那种煞气躁动时不受控制的爆发力,而是更为凝实、更受掌控的力量。观中那盘许久未曾动用、沉重无比的石磨,一日清晨,竟被他嘿然发力,缓缓搬动了起来!
虽然只是挪动了寸许便力竭放下,但看着那沉重的石磨盘,萧无涯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清虚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幕,眼中欣慰与凝重交织。
险中求进,以煞炼身。
这条道路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少年指尖那初现的微光,与那缓缓挪动的石磨,无疑昭示着——
困守五年的坚冰,终于被撬开了一丝裂缝。
而那裂缝之中透出的,或许是毁灭,亦或许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