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喧嚣的人声浪涛,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无论是一楼鎏金木戏台周遭、围栏处饮酒笑谈的宾客,还是二楼环型回廊之上、凭栏俯瞰、锦衣华服的看客,他们的目光都被那骤然出现在三楼雕栏畔的身影牢牢攫住。
一道灼眼的红。
惊轲身着那身华贵繁复的正宫红绫罗衣裙,立在回廊栏杆内最外侧的阴影里,赤足在冰凉的地板边缘。
他暖白色的面容上脂粉勾画得完美无瑕,此刻却没有任何属于“王姝与”的慵懒笑意,只有一片清冷,如同月下霜华,竟在这满楼脂粉香腻中劈开一道截然不同的凛冽风光。
“是花魁!” 底下有人失声惊呼。
就在话音将落未落的一刹——
惊轲动了!他没有寻常女子下楼时的莲步轻移,而是身形如一片飘零却决绝的红枫,足尖在栏杆上极其轻盈地一点!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向着下方那巨大的、灯火通明的一楼中央飞身而下!
“啊——!” 惊呼声浪炸开。
然而预想中的坠落并未发生!
那条早已预备好、色泽如血、长达数丈的坚韧红绸,在他跃出栏杆、身形将要坠向一楼池台的瞬间,骤然绷直!
它的一端不知系于三楼何处,巨大的弹性与拉力将他下坠的势头猛地转化为一股强横的回旋之力!
腰间红绸如赤龙舒展,惊轲的身影借着这股圆转之力,在一楼中央那巨大的空间里开始了惊心动魄的旋转飞翔!
他宛如传说中驾驭天风的神女,衣袂翻飞,广袖流霞,在无数水晶灯盏流泻出的华彩光晕中,划过一道道瑰丽绝伦的巨大圆弧。
就在这飞旋的最高处、速度最快之时,惊轲双臂舒展,如同挥毫泼墨于天地间。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精致的竹编花篮,腕翻转,篮倾覆!
花雨——来了!
刹那间,千百片混着桃花粉、牡丹艳、金桂灿的香瓣,被他以一股巧妙的内劲震散抛洒!
花瓣并非无力飘落,而是随着他飞旋带起的强烈气流,如被无形的旋风卷动,以鎏金木戏台为中心,形成了一股绚烂、馥郁、弥漫了整个中央天井的巨大花雨风暴!
红绸托举着他飞旋,殷红的身影在巨大的圆形轨迹中时高时低,衣摆像燃烧的莲花瓣在怒放。
手臂每一次优美的挥洒,都带起新的花瓣浪潮,纷纷扬扬,卷向每一处看客。
金色的灯光穿透色彩斑斓的香雪海,在他身上、在他周身的花雨中,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宾客们早已忘了呼吸。抬头仰望,所见是漫天飞舞的缤纷花瓣,以及那在花雨风暴中心、高速旋转着洒落人间美好的红色身影。
那张冠绝群芳的面容在激烈的旋转和漫天花影中时隐时现,惊鸿一瞥间,那清冽的眉眼似乎扫过全场。
最后,腰间红绸的力量渐渐柔和,飞旋的速度放缓。惊轲赤足纤美,如同轻轻点过水面涟漪的仙鹤,裙裾花瓣在气流中最后翻滚出一个巨大的、优美的波浪,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中央那流光溢彩的鎏金木戏台正中央。
红绸盘卧在他身旁,如同慵懒的赤蛇。他微微垂首,浓密的长睫半遮住眼中的情绪,脚边,厚厚的、混合着各种色彩的香软花瓣堆积如锦。
满楼落针可闻。
紧接着——
席卷整座樊楼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狂热欢呼与掌喝,如惊雷般爆发!
九流门弟子:“不虚此行啊!搞得我想偷点钱送上去。”
梨园弟子:“真好看呐,好看到我都要忘了自己还在被死神李默邪追杀了。”
天泉弟子:“好香好香!姐姐看看我!”
三更天弟子:“完了,佛心破损。”
孤云弟子:“让我娶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
狂澜弟子:“师兄别喝了,快看!”“嗝,寡淡呐!”
惊轲微微抬首,下颌绷起一道流畅而隐含力量的线条。并非寻常舞伎的躬身致谢,他就那么静立在花瓣堆砌的地面中央,暖白的面容在璀璨灯下依旧清冷如玉,仿佛周遭沸腾的声浪离他有千里之遥。
他足尖未动,如玉雕般伫立,被周遭男男女女的目光注视着,一百个不自在,内心os:死丫头也没说有这一茬啊!
他一手捂胸口以免穿帮,另一只手不停地拉着红绸,似乎在给楼上的人信号。
殊不知,三楼的王姝与已经笑疯了,连带着苏芜攸也体会到了恶作剧的乐趣。
苏芜攸:“快别整你哥了,等会生气了!”
王姝与:“哈哈哈哈,我的好哥哥被我坑惨了,苏姐姐快来,帮我一把,我拉不动了……”
就在惊轲考虑着要不要自己飞上去的时候。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至极的抖动,沿着他腰间那盘卧的、如慵懒赤蛇般的绸带末端传来。
绸缎瞬间活了过来!
那红绸不再是先前托举飞旋的柔韧长龙,骤然绷直如灌注了生机的灵弦。没有一丝拖沓,一股精妙绝伦、向上牵引的力道顺着绸身精准传来。
惊轲的身体顺应着这股力,自然而流畅地向后一倾,如同风中柔韧的苇草。
他没有丝毫挣扎抗拒,亦非被动拉扯,而是全身关节在瞬间松弛又绷紧,以一种卸尽全身重量、仿佛自身轻若无物的姿态,顺着这股力量倒掠而起!
“噫——!” 下方的惊呼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却带着更深的惊艳与迷惑。
他的身姿在空中划出一道与方才狂放飞旋截然不同的轨迹。这次是垂直而上!
腰间的红绸成为唯一的支点,如同无形仙索。他双臂舒展如燕掠风后归巢,广大的红袖在急速上升中,被骤然改变的气流兜住,鼓荡起饱满而惊心动魄的弧度,宛如刹那盛放的朱莲又被急速提起了花茎。
裙摆猎猎翻卷,却因内蕴的真气而并非杂乱,反像被无形的匠人编织着上升的波纹。
他仰面向着三楼的穹顶暗影,急速升腾。身体并非僵直的吊线傀儡,而是柔韧地形成一道微妙的、充满张力的反弓。
暖白色的颈项拉伸,优美的线条一直蔓延过精致的下颌。青丝如瀑,在上升的气流中向后飘扬飞舞。惊轲忽觉不妥,赶忙拿手护着脖子,以免大家发现自己的喉结。
从一楼仰望,只能看见他纤长笔直的双腿在急速上收,足尖在消失前最后点过一缕残留的、还未落尽的花香。从二三楼的回廊看过去,则能看到那被向上提拉的身影在灯火摇曳的虚空里,呈现出一种既脆弱破碎又充满力量核心的奇异美感——宛如一枚正被无形之手从金箔火炉中轻轻拈起、尚未完全冷却的琉璃朱鸟,又像一幅绝笔丹青中,被狂风吹卷却逆流飞向纸卷之外的一笔惊鸿。
最终,他身形顺势轻转,足尖精准而无声地,再次点落在最开始跃下的那道阴影笼罩的三楼雕栏边缘。
没有停顿,没有回望。惊轲的身影,连同那抹令人心悸的红,便如雾气般悄然融进了三楼回廊那明灭灯火无法企及的黑暗深处,只留下满殿喧嚣似雪,和一楼金台之上厚厚的、孤零零的残瓣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