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监国。”
简单的三个字,重若千钧。
李恪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额头触地,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却被他强行压下。这不是喜悦,而是沉甸甸的责任,是悬崖边的行走,是烈火上的炙烤。
父皇在昏迷前写下他的名字,意味着在父皇心中,在社稷危难之际,他才是那个最能托付江山的人选。这份信任,超越了嫡庶,超越了长幼,只基于能力和时局。
但同时,这也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太子名分犹在,却形同虚设;魏王刚被拿下,其党羽惊惧未定;关陇门阀、山东士族、军方勋贵……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此刻皆因这突如其来的监国之命而绷紧了神经。他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无数倍放大、解读、甚至扭曲。
“儿臣李恪——领旨!必当竭尽全力,稳定朝局,护卫社稷,以待父皇康复!”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寂静的宫阙前,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因皇帝昏厥和魏王闯宫带来的混乱与恐慌。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征战沙场的亲王,而是帝国暂时的掌舵人。
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等重臣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由地位最尊、身为舅舅的长孙无忌率先躬身:“臣等,谨遵陛下旨意,辅佐吴王殿下监国。”
有了他的表态,其余众人也纷纷躬身:“臣等谨遵旨意。”
瘫软在地的太子李承乾,看着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的李恪,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灰败。他被内侍无声地搀扶起来,默默退到了一旁,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李恪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沉声道:“父皇病体未愈,我等更需同心协力,稳住朝局。即日起,所有政务,依常例由中书门下先行处理,紧要军国大事,送至天策府,由本王与诸位相公共同议决。一应决策,需记录在案,待父皇康复后御览。”
他没有急于揽权,而是遵循制度,强调集体议政和记录在案,这既显示了他沉稳的态度,也堵住了日后可能出现的“擅权”指责。
“当务之急,一为父皇龙体,需集天下名医,全力诊治;二为朝局稳定,各部衙需各司其职,不得懈怠,更不得借机生事;三为边关安宁,尤其安西、北庭,需严防吐蕃趁虚而入。”李恪条理清晰,下达了监国后的最初指令,“魏王之事,依律交由三司会审,不得牵连无辜,亦不得徇私枉法。玄都观一案,由天策府协同刑部、大理寺继续深挖,务求水落石出!”
“臣等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安排已定,李恪这才得以进入两仪殿内探望父皇。
龙榻之上,李世民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御医们屏息静气地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施针用药。
李恪走到榻前,轻轻跪下,握住父皇那只布满老茧、此刻却冰凉无力的手,心中一阵酸楚。这位雄才大略、开创贞观盛世的帝王,终究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和病魔的打击。
“父皇,您一定要好起来……”他低声呢喃,将额头轻轻抵在父皇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仿佛在汲取力量,“江山……儿臣先替您看着。”
他在殿内停留了约莫一刻钟,仔细询问了太医病情,叮嘱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方才起身离开。他不能久留,监国伊始,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立刻处理。
回到天策府时,已是黄昏。府内外戒备比以往森严了数倍,甲士林立,气氛凝重。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这座刚刚成为帝国权力临时中心的府邸。
承晖殿内,灯火通明。堆积如山的文书已经送到了他的案头。各地报来的寻常政务、边关军情、以及……许多试探性的、或真心或假意的贺表与建言。
李恪揉了揉眉心,压下身体的疲惫,开始伏案批阅。他深知,此刻他表现出来的每一分冷静与能力,都将影响朝野对他的看法,关系到监国期间的稳定。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夜深人静,除了巡逻甲士的脚步声,便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王爷,崔府派人送来一些宵夜。”侍从在外禀报。
李恪笔尖一顿。又是她?
“拿进来。”
侍从端着一个食盒进来,依旧是清淡的汤羹和几样小菜,还有一碟熟悉的梅花点心。食盒下层,还放着一只小小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锦囊。
“送东西的人说,崔小姐听闻王爷监国,事务繁忙,特备此宵夜,并奉上这枚‘清心凝神’的香囊,望王爷保重身体。”侍从恭敬道。
李恪拿起那枚锦囊,入手温润,散发着宁神的草药香气,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独属于她的冷梅香。他仿佛能看到,她在灯下细心挑选药材,缝制香囊的情景。
在这权力更迭、暗流汹涌的夜晚,这份来自深闺的、无声的关怀,显得如此珍贵,如同寒夜中的一缕暖光,悄然驱散了他心头的几分孤寂与疲惫。
他将锦囊小心收入怀中,贴身放好。然后,慢慢用完那份依旧温热的宵夜。食物下肚,带来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连同那枚香囊,仿佛给了他继续支撑下去的力量。
他没有回复,也没有召见任何人。此刻,任何与崔府的过从甚密,都可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用完宵夜,他精神稍振,再次投入到繁杂的政务之中。他需要尽快熟悉各方情况,平衡朝中势力,应对可能出现的挑战。尤其是吐蕃,松赞干布新败,但以其性格,绝不会甘心失败,定会伺机报复。安西的防务,一刻也不能放松。
还有那个消失的清风子道人,玄都观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黑手?魏王的倒台,会引发关陇集团怎样的反弹?太子那边,又是否会甘心沉寂?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但他不能乱,更不能倒。
李恪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提起朱笔,在一份关于河西粮草调运的文书上,批下了一个沉稳的“准”字。
监国的第一夜,漫长而艰难。但帝国的车轮,必须在他手中,平稳地继续向前。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承晖殿的灯火,如同这黑暗中的一座孤岛,也是指引方向的灯塔。而那缕萦绕在鼻尖、存于怀中的淡淡梅香,则成了这孤寂长夜里,唯一的、无声的陪伴与慰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而战,更是为这父皇托付的万里江山,为那无数信赖他的臣民,也为了……那抹悄然照入他冰冷权柄世界的月光。
路,还很长。但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