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记面馆”的平静日子,终究还是被来自王城的阴影所打破。
起初只是零星的消息。来吃面的老主顾们,脸上多了些愁容,交谈的声音也压低了许多。
“听说了吗?城东的老赵家,儿子被征去修王陵了,说是三个月,这都半年了音讯全无……”
“唉,我家那口子也被加了税,说是要充作北境边军的‘犒赏’,可北境哪有什么战事?”
“王城里最近抓了不少人,说是‘诽谤朝政’,其实就是说了几句实话……”
压抑的议论,像渐渐弥漫开的阴云。林默坐在柜台后,沉默地听着。他对凡俗王朝的兴衰本无兴趣,但那些话语中透露出的苦难,却与他此刻沉浸的、试图守护的这份平凡安宁格格不入。
母亲也听到了些风声,收拾碗筷时,总会轻轻叹气,对着空荡荡的店面低声念叨:“这世道……真是不让人安生。”
直到有一天,几个穿着王府仆役服饰的人,神色慌张地来到面馆,并非吃面,而是寻到了在后院歇息的镇东王。林默的神识无意间捕捉到了他们压低的、带着惊恐的汇报:
“王爷,不好了!王城传来消息,国主……国主因梦魇缠身,迁怒于司天监,认为观测不利,有损国运,已将监正及其门下弟子十七人……全部处决!头颅悬于城门示众!”
“还有……国主下令,加征‘安神税’,每户需上缴白银三两,或等价物产,用以修建‘镇梦台’,为期三年!缴不起的,需出壮丁服徭役!”
“征调令已发往各州府,我们王府……也分派了数额,需出钱出人……”
镇东王听得脸色发白,连连跺脚:“胡闹!简直是胡闹!司天监那群老学究何罪之有?加征如此重税,这不是要逼反百姓吗?!”
仆役苦着脸:“王爷,慎言啊!王城现在风声鹤唳,据说国主近日脾气越发暴戾,稍有不顺便是打杀……已经有几位劝谏的老臣被下了狱……”
镇东王颓然坐下,喃喃道:“皇道……皇道……他这是要走火入魔啊!”
林默收回神识,眼神微冷。借梦魇之名,滥杀无辜,横征暴敛?这无臣国主的“皇道”,果然走的是一条吸食民脂民膏、践踏人命的邪路。这等行径,与他所知的那些以众生为刍狗的魔道巨擘,有何区别?甚至更为虚伪。
很快,加征“安神税”的政令便如同瘟疫般传遍了临荒集。原本还算热闹的街市,瞬间萧条了不少。百姓们脸上失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愁苦与恐惧。
对面陈记裁缝铺的生意一落千丈。石头的父亲,陈师傅,整日唉声叹气。三两白银,对于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无异于一笔巨款。
“这可怎么是好……就是把铺子卖了,也凑不齐啊……”陈娘子抹着眼泪,声音哽咽。
“实在不行,我就去服徭役!”陈师傅咬着牙,脸上是无奈与决绝,“总比看着一家老小饿死强!”
“爹!不要去!”石头紧紧抱着父亲的腿,小脸上满是惊恐,他虽然年幼,也隐约知道被征去服徭役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九死一生。
林默隔着街道,看着裁缝铺里那绝望的一家三口,看着石头那双因为恐惧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心中那根名为“平静”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依旧可以置身事外。这凡俗王朝的兴替,亿万生灵的苦难,于他漫长的修行路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挥手间便可离开,带着母亲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无人能阻。
但,看着母亲因为这些消息而蹙起的眉头,看着街坊邻里脸上的绝望,看着石头一家的困境,他发现自己的心,无法再像最初那般冰冷和疏离。
这间面馆,这条街道,这些鲜活而真实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他心中占据了一小块位置。守护母亲,与守护这份由无数个“母亲”、“石头”构成的、脆弱平凡的安宁,似乎产生了某种共鸣。
当晚,玄尘子悄然来访,神色比以往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后怕。
“主人,王城那边……情况不妙。”玄尘子低声道,“国主杀戮过甚,皇道龙气虽因此更加凝聚凶戾,但其神魂似乎已被戾气反噬,行事愈发癫狂。他……他似乎隐约察觉到临荒集有‘异常’,曾向我问询,被小人以‘地脉偶动’搪塞过去,但他未必全信。”
林默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没有立刻回应。
玄尘子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小人暗中查探,发现国主修建‘镇梦台’是假,借此敛财、并以生魂血气滋养其皇道龙气是真!那图纸……那图纸分明是一座邪异的祭坛!长此以往,无臣国必将生灵涂炭!”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林默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座奢华的宫殿,以及端坐其中、以万民膏血与魂魄为食的所谓“国主”。
他原本的计划,是陪伴母亲直到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刻,然后悄然远去,这凡俗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
但现在,一只无形的手,似乎正将他推向这片泥潭。
是继续冷眼旁观,任由这暴政蔓延,看着他好不容易为母亲营造的这片小小安宁也被彻底摧毁?还是……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石头恐惧的泪眼,浮现出母亲担忧的神情,浮现出面馆里那些熟客脸上的愁苦。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沉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隐含着某种决断。
“我知道了。”他对玄尘子说道,“你继续留意,有任何异动,及时禀报。”
玄尘子躬身应下,悄然退去。
林默独自坐在黑暗中,指间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王权如虎,噬人而不自知。
他这尊潜龙,似乎……也该活动一下筋骨了。
不是为了拯救苍生那般宏大的命题,仅仅是为了守护眼前这方寸之地的安宁,为了母亲能继续安心地做她的面,为了对面那个孩子,不必失去父亲。
这个理由,对他而言,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