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春分之后,新建成的“问台”之上,一场稚嫩却激烈的辩论,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展开。
“风不是东西南北,是呼吸!”一个瘦弱女孩的声音清脆而执拗,在数百名孩童的注视下,显得格外单薄。
“哈哈哈,呼吸?阿菱,你睡糊涂了吗?风要是呼吸,那是谁在喘气?是天吗?”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高声反驳,引来一片哄笑。
被称作阿菱的女孩脸颊涨得通红,她攥紧了小拳头,倔强地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反驳:“不是!你们没感觉到吗?草弯下去的方向、地上灰尘飘起来的弧线、娘亲晾衣绳被吹响的声音……它们都在说话!那不是简单的东西南北风能解释的!”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高台之上,身着素袍的阿芽静静地听着,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眼眸里,没有评判,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等待她这位归墟新主给出最终裁决时,她却只是淡淡地开口:“取九种不同质地的布条来。”
命令一下,立刻有人取来丝、麻、棉、毛、葛等九种布料,裁剪成长条,一一系在问台中央一根十丈高的长杆顶端。
“看。”阿芽只说了一个字。
孩子们的好奇心瞬间被调动起来,他们仰着头,看着那些布条在高空中随风狂舞。
丝绸轻盈如蛇,棉布厚重如旗,麻布粗粝而滞涩,九种布条在同一阵风中,展现出九种截然不同的姿态。
第一天,他们只能看出风的大致方向。
第二天,他们开始分辨出风力强弱变化时,布条抽打的频率和幅度有所不同。
到了第三天黄昏,当夕阳的余晖将高杆与布条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问台洁白的地面上时,奇迹发生了。
九种布条舞动交错的影子,在地面上留下了一片复杂而有序的动态纹路。
那纹路时而汇聚成涡,时而分散如丝,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幅肉眼无法看见的气流脉络图!
“天啊……”一个孩子捂住了嘴,满眼震撼。
“看!那里!风在拐弯!”
“原来……原来风真的在写字!”
阿菱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看到自己的猜想被如此壮丽地证实,那份被嘲笑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孩子们爆发出惊天的欢呼,他们冲向那片光的影子,用手指追逐着那些流动的线条,仿佛在触摸风的灵魂。
这场辩论没有赢家和输家,却为所有孩子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他们开始疯狂地迷恋上解读风的语言,有人学着用中空的陶哨伸出窗外,通过哨音的尖锐程度判断风速;有人则将细腻的炭粉撒向空中,痴迷地观察它们如何绘出风的流径。
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铁头看着这群孩子,浑浊的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那些冰冷的律炉中,如何通过气压的细微变化,判断炉火的生死。
那震鸣的原理,与风的呼吸,何其相似。
他不动声色地从废料堆里找出一些碎裂的陶片和孩子们玩剩下的空竹管,看似随意地堆放在问台一角。
那堆“垃圾”很快吸引了几个好奇心最盛的少年的注意。
他们围了上去,像发现新玩具的幼兽,拆解、拼接、再造。
一夜之后,一架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古怪架子,出现在了问台之上。
当风吹过,那些长短不一的空竹管竟被引动,发出了高低错落、长短不一的音符,像一首毫无章法却充满野性活力的乐曲。
孩子们为他们的杰作取名为“风语架”。
铁头看着那几个少年兴奋地向同伴炫耀,布满老茧的嘴角咧开一道无声的笑容。
他趁着夜色,悄然走到那架子旁,将一根只有他自己知道来历的共鸣残铜,深深埋入了底座的泥土中。
他不是为了操控,他只是想让这阵由孩子们亲手创造出的声音里,多一丝极难察觉的共振记忆。
这记忆,属于过去,也指向未来。
与此同时,归墟东荒边缘,苏青竹正蹲在一片新生的林地里,神情专注。
她发现了一片奇异的玄草,它们不像其他植物那样顺着日光或风向生长,而是呈现出一种顽固的逆旋螺旋姿态。
更让她震惊的是,经过初步测试,这些玄草的根系,竟能主动吸附并分解空气中那些从旧时代遗留下来的、游离的酸雾微粒。
她小心翼翼地采集了样本,在返回归墟的途中,恰好遇到两个少年为了一株路边的野草激烈争执。
“它肯定是顺着风长的!这样才能把种子吹得更远!”
“不对!你看它的根扎得那么深,肯定是为了顶着风,不让自己被吹倒!”
苏青竹停下脚步,没有打断他们,只是默默地取出一个陶碗,将那株逆旋生长的林玄草样本置于中央。
两个少年见状,停止了争吵,好奇地凑了过来。
苏青竹轻声道:“你们说的,都对。”
她指着样本:“它既懂得顺着风,将自己的后代播撒向远方;也懂得顶着风,用逆旋的力量将根系深深扎进大地,汲取生存的力量。”
少年们怔住了。
他们看着那株小小的、倔强的玄草,仿佛看到了自己。
良久,其中一人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那……我们是不是也能既听话,又不盲从?”
苏青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答案,已经在那孩子的心中生根发芽。
而在更南方的南岭旧矿道口,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正在酝酿。
林玄行至此处,正看到一群孩子在用草絮绑着石子,兴奋地向着深不见底的矿道内抛掷,测试着洞口与洞内的风力差异。
突然,一个孩子失手,手中的石块脱出草絮,径直坠入了深穴。
下一刻,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嗡鸣,从地底深处猛然传出,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
林玄的脸色骤然一变!
那是尚未被完全清除的“命脉丝”残核!
这些旧时代的产物对特定频率的震动极为敏感,一旦被完全激活,其共振足以撕裂方圆数里的地脉!
他本能地抬起手,剑仙之力在指尖凝聚,准备召来狂风,以最霸道的方式强行镇压那股致命的共振。
然而,手抬至一半,他却硬生生顿住了。
他想起了问台上的辩论,想起了阿芽的引导,想起了那些孩子们眼中闪烁的、名为“思考”的光芒。
旧的时代,用力量解决问题。新的时代,呢?
刹那间,林玄散去了指尖的锋芒,转而以指为笔,真元凝聚,在粗糙的岩壁上闪电般刻下了一行大字。
“若风可载毒,亦可传声,当如何?”
一个眼尖的孩童最先看到了那行字,他惊疑不定地大声念了出来。
所有孩子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先是茫然,继而陷入了沉默的思索。
嗡鸣声越来越刺耳,仿佛死神的催命符。
终于,一个脸上还带着炭粉黑印的孩子眼睛一亮,大喊道:“我知道了!既然声音能传进去,那就让风带着我们的答案进去!”
他立刻撕下自己写着功课的作业纸,手忙脚乱地卷成一个喇叭,对着洞口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改变震动频率!用更乱的声音盖过它!一、二、三,大家一起喊!”
“啊——喔——喂——”
孩子们心领神会,纷纷卷起纸张,或者干脆用手拢在嘴边,对着深邃的洞口发出了各式各样、杂乱无章的呐喊。
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混乱的声浪,被洞口的吸风带入深处。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致命的金属嗡鸣,在这片不成调的童声合唱中,仿佛一个被打乱了节奏的舞者,开始紊乱、衰减,最终渐渐平息,直至彻底消失。
林玄站在远处,看着这群用自己的智慧化解了危机的孩子,缓缓收回了手指,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欣慰。
无人知晓,在遥远的西陵琴冢最深处,一缕行将消散的赤罗残魂,正因此而悸动。
他感知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精神波动,正从归墟的四面八方升起,最终汇聚于问台的方向。
那不再是旧时代那种卑微的、祈求神明指引的祷念,而是一种昂扬的、主动向整个世界发出疑问的意志。
这股磅礴的集体意志,竟让他几近透明的魂体,都微微震颤,重新凝聚了一丝轮廓。
忽然,一阵微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童谣,穿过厚重的地层与石缝,吹入这片死寂的墓穴。
风拂过那些早已断裂的琴弦,竟奏出了一段不成调,却生机勃勃的旋律。
赤罗缓缓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
“这一局棋,开局无神,落子有声。”
话音未落,他肩头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草絮,被那阵风轻轻托起,飘然飞舞,钻入了一道岩隙,消失在黑暗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归墟田埂上,一株新生的林玄草破土而出,它那逆旋的叶脉,竟如同一张刚刚谱下的乐谱,仿佛记下了那一曲来自地底深处的无名之音。
从问台到矿坑,从荒野到墓冢,整个归墟大地,仿佛都因这场由孩子们掀起的风暴而苏醒。
风语架的鸣响,林玄草的呼吸,孩童们的呐喊,断弦上的新声……这一切交织成一首宏大的交响乐。
这乐章的指挥,是风。这乐章的听众,是整个世界。
这片刚刚找到自己“呼吸”的土地,正沉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共鸣与律动之中,没有人意识到,这首以风为名的交响乐,它的每一个音符,都完全依赖于那位不知疲倦的演奏者。
这呼吸,如此理所当然,又如此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