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归墟传律台的气氛却比任何一个白昼都要凝重。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头顶那片熟悉的苍穹,等待着新律的诞生,等待着那早已成为惯例的“抄录”。
“时辰到!宣新议!”司仪的声音划破寂静,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然而,预想中那恢弘的图腾并未如期而至。
苍穹死寂,仿佛一潭万年不动的深水。
人群中开始出现细碎的骚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声石破天惊般响起:“阿娘!天上没抄!它没抄我们的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人猛地抬头,那份不安瞬间化为惊骇。
真的!
那片浩瀚的天幕之上,不仅没有出现他们刚刚议定的新律痕迹,反而,那些早已固化的古老纹路,竟如活物般开始缓缓流转!
金色的光线在黑暗中游走、断裂、重组。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图腾,也不是任何典籍记载过的神文。
它像是一条被挣断的锁链,正笨拙而坚定地缠绕着一株破土而出的新生草茎。
形态原始,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力量感。
“快!拓下来!”阿芽反应最快,她疾步冲到观星台前,取出随身的拓纸和炭笔,双手颤抖地试图描摹下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可笔尖落下,她却又茫然地停住,回头望向众人,声音里满是困惑:“这……这不是我们定的任何一条……”
人群哗然。
不是他们定的?
那是谁定的?
难道是潜伏的旧神残党,在用这种方式向他们宣战?
唯有林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眼死死锁定着天幕上那个全新的符号。
他的呼吸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历史性的瞬间。
良久,他吐出一句让所有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话。
“它不是没抄……”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它是第一次,自己写了。”
自己写了?!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脑海中轰然炸响!
苏青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但她眼中迸发出的却是极致的冷静与锐利。
她立刻下令:“传我命令,封锁传律台,任何人不得擅议新律!观言亭彻夜不熄,所有观星师,给我盯死天上每一个像素的变化!调取地脉司过去十二个时辰内所有的共振记录,我要知道,在它‘写字’之前,这片大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命令被迅速执行。
一夜未眠,无数情报如雪片般汇集到苏青竹手中。
终于,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三条毫不起眼的记录被筛选了出来。
南岭边陲,一名产妇难产垂危,在绝望中,她没有祈求神明,而是用尽最后力气,亲手撕碎了床头的祈福祭文,发出了对这操蛋命运最原始的怒吼。
在她发出吼声的瞬间,地脉微不可察地共振了一次。
东荒废土,一名少年为救被困的同伴,在所有人都放弃时,毅然跳入了即将爆发的旧时代熔炉,用血肉之躯引开了致命的热流。
在他跃入火海的刹那,地脉共振了第二次。
西陵古道,一名瞎眼的老乐师,在被旧祭司的爪牙打断手脚后,伏在地上,用牙齿咬着最后一根琴弦,弹出了他一生中最决绝的音符。
琴弦崩断的瞬间,地脉共至了第三次。
三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共振,三次凡人最极致的痛苦、愤怒与决绝。
苏青竹拿着报告,指尖冰凉。
她猛然抬头,望向天幕上那“断裂的锁链”与“新生的草茎”,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猜想涌上心头。
“它不是凭空创律……”她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震撼与敬畏,“它……它是在把我们最痛的那些瞬间,织成了新的规则。”
与此同时,远在天穹之上的赤罗也发现了异状。
他率领着战魂军团在星轨间巡弋,敏锐地察觉到,黑暗的宇宙背景中,突兀地出现了七道极其微弱的光痕,如同七道刚刚愈合的伤疤,而它们指向的终点,无一例外,全是归墟!
他心中一凛,立刻调取了四界边境所有哨站的最高权限记录。
一份份加密讯息传回,内容惊人地一致——在过去十二个时辰内,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界边缘地带几乎同时爆发了“自发毁庙”事件!
那些最偏远、最贫瘠、最受旧神压迫的村落里,百姓们仿佛有某种默契一般,不约而同地走上街头,砸碎了家中和村中残存的所有神像。
但他们没有将碎片丢弃,而是将那些代表着旧日神权的石块,一块块拼成了同一个字,一个巨大而醒目的——“问”!
他们将这个“问”字,深深地嵌入了赖以为生的田埂与河床之中,仿佛在向这苍天大地,发出最朴素也最深刻的质询。
赤罗手握着情报卷宗,久久不语。
他终于明白,这场变革的源头,并非仅仅来自归墟,而是来自这片土地上所有不愿再沉默的生灵。
他转身,向归墟发回一道简短的讯息:“不是我们在教天……是它在催我们,快点长大。”
归墟,律炉司。
铁头正烦躁地擦着汗。
律炉的温度异常升高,炉中那些象征着万民意志的“民脉铁液”,如同拥有了生命,竟自动沸腾,丝丝缕缕地顺着地面上细微的裂缝流淌出去,在整个归墟地下,形成了一张微型的、闪烁着光芒的金属网络。
“见鬼了!”铁头大骂一声,顺着铁液流淌的痕迹一路追查,最终停在了林玄那片早已枯萎的草圃前。
他惊愕地发现,那些枯草的根系,竟还在分泌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汁液。
正是这种汁液,与民脉铁液融合后,产生了奇特的共鸣效应,引导着它们流向了归墟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铁头脑中成型。
他连夜开炉,熔铸了一面造型古朴的“哑锣”。
这面锣无需敲击,它连接着地下的铁液网络,能感知到最细微的人心波动。
只要有人在它附近说出违心之言,它便会自行嗡鸣!
哑锣铸成的第二天,苏青竹便下令召集所有旧祭司,宣布归还财产的新律。
一名德高望重的老祭司走上前,抚摸着胸口,满脸悲戚地高声宣布:“老朽自愿将所有财产上缴归墟,为万民谋福!”
话音未落,“铛——”
那面静静悬挂的哑锣,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浪滚滚,几乎要掀翻整个大殿!
老祭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全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惊天的哗然!
苏青竹走到哑锣前,轻轻抚摸着尚在震颤的锣面,感受着那股源自人心的力量,一声轻叹:“原来,最硬的律法,是让人没法再骗自己。”
林玄没有去关注哑锣引起的风波。
他独自一人,坐在焚名台的旧址上。
一个老妇人牵着孙儿从他身边走过,那孩童指着天上那个全新的符号,好奇地问:“奶奶,那是天上的神仙写的字吗?”
老妇人抬头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清明。
她摇了摇头,摸着孙儿的头,轻声说:“不是神仙写的。傻孩子,那是咱们自己,疼出来的。”
一句话,如暮鼓晨钟,在林玄心中敲响。
他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血脉深处,那最后一丝晶尘的消散。
最后一次共振传来,那不再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而是如心脏的搏动一般,与天幕上新纹的流光,达到了完美的同步。
他,自由了。
林玄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亲手点燃变革之火的地方,转身走向了药庐。
他找出最后一株林玄草的种子,用最郑重的姿态,将其封入一个朴素的陶罐。
在罐身上,他写下了一行地址:
“归墟小学,阿芽老师收。”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望向星空深处,仿佛在与某个存在对视。
而在那遥远的、无人能及的星轨尽头,一道模糊的白衣身影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这一点,仿佛触动了整个宇宙的琴弦。
归墟的天幕之上,在那“断链草生”的图腾旁边,新的金色光痕开始浮现,缓缓凝聚成一行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孤高的小字:
“这一条,我自己想的。”
字迹落成,风过归墟,万草齐摇。
那无数细弱的草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就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小手,在替所有不愿再跪下的人,为这片崭新的天空,轻轻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只是,没人知道,那多出来的一笔,究竟是恩赐,还是另一个更深邃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