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块在舌尖慢慢变小,坚硬的棱角逐渐变得圆滑。林默的舌尖抵着它,感受着那有规律的、近乎固执的甜味释放。他闭着眼,整个世界便只剩下这味蕾上的触感,以及皮肤所感知的、来自枯木林深处的无形压力。
那压力具象化了。不再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粘稠感,而是凝结成了一道清晰的、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没有恶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全然的、非人的审视,如同扫描仪划过条形码。
苏婉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那个从光线扭曲处走出来的、穿着灰白制服的身影,即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带给她一种比直面陈静时更深的恐惧。陈静的掌控是“有迹可循”的,是基于某种她无法理解但确实存在的逻辑。而眼前这个……东西,它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彻底的“非人性”,仿佛它只是一个会移动的、执行特定功能的精密部件。
林默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向那个技术员,而是先瞥了一眼掌心。金属圆盘依旧沉寂,像一块失去信号的死物。然后,他的目光才平静地投向十步之外的那个身影。
技术员动了。他没有靠近,而是再次蹲下身,打开了那个银色的金属箱。他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冗余。他从箱子里取出的不是武器,而是一个巴掌大小、厚度如平板电脑的黑色装置。装置表面光滑,只有一个极细的绿色光线在边缘缓慢流动。
他双手持握装置,将其对准了林默。装置没有发出任何光线或声音,但林默能感觉到,那股扫描般的“视线”骤然增强了数倍,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肤、肌肉,直抵骨骼深处,甚至更内在的地方。
技术员的护目镜上,有微弱的数据流如瀑布般闪过。他在读取数据,关于林默的生理数据、神经活动、甚至是……某种更抽象的存在状态。
苏婉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那扫描似乎也波及了她,让她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解剖台上,每一寸血肉都在被分析、记录。
林默却依旧靠着枯树,连姿势都没有变。他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仿佛对那扫描的强度感到一丝微不足道的不适。然后,在对方全神贯注的“扫描”下,他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
他的右手食指,在身侧粗糙的树皮上,轻轻划了一下。
不是写字,不是符号。只是一个短促的、毫无意义的横线,长度不足一寸。
这个动作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与其说是行动,不如说是一次无意识的肌肉抽搐。
然而,就在他指尖离开树皮的瞬间——
“滋啦——”
一声尖锐的、短暂的噪音,从技术员手中的黑色装置里爆出。装置表面那条平稳流动的绿色光线猛地扭曲、跳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技术员操作的动作瞬间僵住。护目镜后的数据流停顿了,他那一直保持绝对平稳的呼吸面罩,也传来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吸气受阻的声音。
他抬起头,护目镜再次“锁定”林默。这一次,那冰冷的审视中,似乎掺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名为“困惑”的变量。
林默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慢慢地将口中最后一点糖块用舌尖碾碎,咽下。然后,他对着技术员,或者说,是对着技术员背后那片无形的监控网络,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一次完全正常、却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诡异的眨眼。
技术员站在原地,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内部运算,试图为林默刚才那个“干扰性”的小动作和这个“无意义”的眨眼建立逻辑模型。
林默不再看他,转而将目光投向瘫软在地的苏婉。他看了她几秒钟,眼神空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耗程度。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不是冲向技术员,也不是逃离。而是以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闲适的姿态,向着枯木林的另一个方向,那片更密集、阴影更浓的区域走去。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了那个带着未知高科技装备的组织成员。
技术员的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本能的反击或阻止姿态。但他手中的那个黑色装置,绿色光线依旧在紊乱地闪烁,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指令或分析结果。
他僵在原地,看着林默的背影一步步融入阴影,如同一个无法被程序定义的错误代码,正从容地走出系统划定的边界。
苏婉惊呆了。她看着林默越走越远,又看了一眼那个呆立不动的技术员,极度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朝着林默消失的方向追去。
技术员没有阻拦。
他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林默和苏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枯木林中。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手中依旧在轻微“滋滋”作响、数据紊乱的黑色装置。
他伸出戴着特殊材质手套的手指,在装置表面快速操作了几下。紊乱的数据流被强制清除,绿色光线恢复了平稳的流动。
他收起装置,关上金属箱。整个过程再次变得精准、高效,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他转身,走向来时那片光线依旧有些扭曲的区域,身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枯木林恢复了死寂。
只有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臭氧与药物的甜腻气息,以及地面上几处被踩乱的枯叶,证明着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超出常理理解的、无声的交锋。
一场以“不可预测”对抗“绝对解析”的交锋。
而“错误”的一方,暂时赢得了离开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