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天鹅绒椅面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线头。阳光透过精心调节的百叶窗,在他手背上投下平行的、囚笼似的条纹。他的呼吸很轻,眼睑半垂着,仿佛随时会沉入那片熟悉的、黑暗的空白。
林小雨像一阵不安分的风卷进来,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小裁纸刀,刀锋在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她没看林默,而是径直走向书架,抽出一本厚重的精装书,然后用刀尖,开始慢条斯理地裁切书页的边缘。嘶啦——嘶啦——纸张断裂的声音细碎而持续,像某种酷刑的前奏。
林默的身体开始僵硬。呼吸变得又浅又快,指尖停止了对线头的抠弄,紧紧攥成了拳。裁纸刀摩擦纸张的噪音,精准地刮搔着他紧绷的神经,将他推向那个无声的悬崖边缘。
就在他即将坠落的瞬间,一片白色的、轻柔的东西,晃晃悠悠地从窗口未被百叶窗完全遮住的一角飘了进来。是一片羽毛,也许是鸽子,也许是别的什么鸟,纯净的白色,在光线中打着旋,无声地落在林默并拢的膝盖上。
这偶然的、毫无重量的触碰,成了一个锚点。
羽毛落下的几秒钟里,林默攥紧的拳头,指关节的力度微微松懈了一线。他那急促的、预备性的呼吸,稍稍平缓了半拍。最关键的,他那半垂着的、即将完全闭合的眼睑,猛地抬起了一些,涣散的目光挣扎着聚焦在膝盖上那片小小的、柔软的白色上。这个过程,比上一次崩溃边缘时,又多坚持了一点点。那最新积累的、微不足道的控制力,让他做出了一个更复杂的动作:他那只放在膝盖另一侧的手,食指微微抬起,似乎想要去触碰那片羽毛,但最终只是悬停在半空中,颤抖着,未能真正落下。
嘶啦——裁纸刀撕裂书页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小雨盯着林默那只悬停的、试图触碰羽毛的手指,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灼热的、近乎狂喜的兴趣取代。“咦?”她丢开书和刀,几步跨到林默面前,蹲下身,仔细看着那片羽毛,又看看林默挣扎的眼神和悬停的手指。“还想碰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玩具的雀跃。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开羽毛,而是用指尖,极其迅速地轻弹了一下那片羽毛的边缘。羽毛轻轻跳了一下,从林默的膝盖滑落到了地上。
林默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羽毛飘落的轨迹,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被扼住似的单音。
“看来,是喜欢这种轻飘飘、没用的东西?”林小雨笑起来,眼神却冷了下去。她抬起脚,用拖鞋的鞋尖,碾住了那片白色的羽毛。
就在这时,苏婉的声音从连接卧室的门口平静地传来:“我以为你只对破坏书本感兴趣。”
她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家居服,手里端着一杯水。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被林小雨丢在地上的书和裁纸刀,扫过地上那片被踩住的羽毛,最后精准地落在林默那只依然悬停着、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以及他追随着地上羽毛的、带着一丝未能完成的渴望的眼神。
林小雨像被撞破了什么,猛地收回脚,但脸上依旧是不服气的神情:“玩玩而已!你这地方,连片羽毛都这么金贵?”
“金贵的不是羽毛。”苏婉走近,步伐无声。她先将水杯放在林默身旁的小几上,然后俯身,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像捏起一片雪花那样,将那片被踩得略微沾染了灰尘的羽毛从地上拾了起来。她仔细地吹了吹羽毛上的灰,然后用指尖轻轻理顺它凌乱的绒毛。
做完这一切,她才看向林小雨,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是你的方法,永远这么……低级且充满破坏欲。除了弄脏、弄坏,你还会什么?”
“我低级?”林小雨像是被点燃了,“你高级!你把他当个瓷娃娃一样摆弄,擦干净,放整齐,然后呢?他是个活人!他会痛!会怕!也会有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是片破羽毛!”她指着林默,声音尖锐,“你看不见吗?他刚才想碰它!”
“我看见的是,你连他这点微不足道的、短暂的念头,都要立刻踩碎。”苏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刀锋,“你要的是他痛,怕,崩溃。而我要的,是连这点‘想要’的念头,都彻底消失。让他只接受我给予的,只回应我的触碰。这才是真正的‘拥有’。”
她拿着那片羽毛,走到林默面前,蹲下,与他平视。她没有把羽毛给他,而是将羽毛轻轻举到他眼前,然后,当林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时,她合拢手掌,轻轻一握。
当她再摊开手时,那片羽毛已经变得有些褶皱,失去了些许刚才的轻盈。
“看,”她对着眼神瞬间黯下去的林默,声音低柔得像催眠,“连它,也救不了你。能让你保持‘完整’的,只有我。”
她站起身,将那片皱了的羽毛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她看向脸色铁青的林小雨。
“你失败了。”苏婉的语气陈述着一个事实,“你不仅没能让他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崩溃,反而让他那点可怜的控制力,又增长了一线。现在,请你离开。你在这里,只会干扰我的……‘校准’工作。”
林小雨死死咬着嘴唇,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苏婉,又看看眼神空洞、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挣扎从未发生过的林默,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和怒火交织。她知道,这一次的较量,她又输了。苏婉不仅化解了她的刺激,还借此机会更深刻地强化了林默的绝望和依赖。
“疯子!”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转身,快步离开,脚步声重重地敲打着地板。
苏婉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她重新拿起那杯水,递到林默唇边。林默没有任何反应。她耐心地等着,直到他干裂的嘴唇本能地微微张开,顺从地接受了一点水的滋润。
她用手指轻轻擦去他唇边的水渍,动作带着一种占有的意味。
那试图触碰羽毛却未能成功的0.3秒,并没有带来任何希望,只是让他更清晰地体会到,任何微小的渴望,都只会招致更彻底的剥夺。林小雨的破坏欲再次败给了苏婉更具侵蚀性的掌控,而林默,在那片羽毛被碾碎、被丢弃的过程中,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试图触碰什么的勇气,也一同被碾碎了,只剩下更深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