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德拉姆最终没能逃过粘液怪的命运。
当他拖着湿漉漉、粘糊糊的身体回到办公室时，已是傍晚时分。袍子边缘还挂着几丝顽固的绿色粘液，散发出一种介于烂蘑菇和臭鸡蛋之间的气味。苗苗二世在他开门瞬间就蹿上了书柜顶层，用行动表达了对主人的嫌弃。
“不就是几只粘液怪吗...”洛德拉姆嘟囔着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着，扔进了专门的净化法阵中，“至于这么嫌弃我吗？”
书柜顶传来一声明显的“呸”。
清理工作比预期更糟。那些粘液怪不知怎么繁殖得异常迅速，格隆认为是有学生偷偷做了增强繁殖力的实验——很可能是克莱尔·奥布里，那个对亡灵和怪异生物情有独钟的小丫头。洛德拉姆不得不动用高阶净化术，结果一不小心让几只粘液怪融合成了巨型粘液怪，清理工作因此延长了三倍时间。
最糟糕的是，贝拉中途来“视察”了一次，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还特意让学院的画师过来画了张速写，说是要“留作纪念”。
“我这院长当得可真威风。”洛德拉姆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椅子发出吱呀的抗议声，提醒他这些年体重增长的事实。
逃避可耻但有用。洛德拉姆决定暂时忘记那堆论文，去看看女儿在做什么——这总能让他心情好转，尤其是当莉维娅那些超凡表现反衬出塞拉琳娜等其他老师的惊讶时，作为父亲的虚荣心能得到极大满足。
图书馆西翼是莉维娅最喜欢待的地方。那里收藏着最艰深的魔法理论典籍，平常少有学生涉足，安静得能听到书页呼吸的声音。
洛德拉姆悄无声息地穿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很快在靠窗的位置找到了女儿。八岁的女孩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小短腿还够不到地面，悬空轻轻晃动着。她面前摊开着一本比她的脸还大的古籍，封面上是古老的星象图。旁边已经堆了七八本类似的大部头。
莉维娅全神贯注，甚至没注意到父亲的到来。她左手边放着一杯咖啡——洛德拉姆很担心这个，但贝拉说总比喝魔法药剂上瘾好——右手握着一根羽毛笔，正在草纸上飞速演算着什么。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她深红色的头发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有时洛德拉姆仍会惊讶于女儿的外貌：继承自贝拉的红色皮肤和他的恶魔特征已经淡化，看起来更接近人类，只有眼睛偶尔会闪过非人的光芒，以及发间若隐若现的小角提醒着她的血统。
“莉维娅，”洛德拉姆轻声唤道，生怕打扰了她的思考，“在做什么呢？”
女孩抬起头，眨了眨那双过于聪明的眼睛：“父亲。您身上的粘液味还没完全去除，建议您再去一次净化室。”
洛德拉姆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真的吗？我觉得已经...”
“左侧第三根肋骨处的袍子褶皱里还有残留，”莉维娅头也不抬地说，笔尖继续在纸上移动，“浓度大约0.3%，不足以视觉辨识，但嗅觉敏感的生物能察觉。苗苗二世就是因为这个嫌弃您的吧？”
洛德拉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有时候他怀疑女儿是不是安装了某种生物探测魔法。
“我在做塞拉琳娜副院长给的拓展题。”莉维娅推过一张写满公式的纸，“有关多维空间与时间咒文的悖论关系及其在现实魔法中的应用。”
洛德拉姆接过纸，装模作样地看着。上面的符号他大多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像天书。他只能辨认出几个基础咒文符号和数学公式，其他的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啊，这个...”他咳嗽一声，“时间魔法是很复杂的，你知道...”
“当然，”莉维娅点头，“但基本原理很简单。问题是具体应用中的能量冲突。”她期待地看着父亲，那双大眼睛罕见地闪烁着寻求指导的光芒。
洛德拉姆感到一阵心虚。他是强大的前恶魔领主，现在的学院院长，掌握着无数黑暗与光明的魔法...但面对女儿这些超前的学术问题，他常常束手无策。
“嗯，我认为...或许可以考虑...”他支支吾吾，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百年知识储备中找到相关的内容，“换个角度...”
莉维娅等待了一会儿，见父亲说不出个所以然，了然地点头：“我明白了。您也不懂。”
这句话像一支冰箭射中洛德拉姆的心脏。
“不是不懂！”他争辩道，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只是...需要时间思考！对，思考！这种高深问题不能轻易下结论！”
莉维娅抿了一口咖啡，看着父亲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这比直接的鄙视更让洛德拉姆难受。她跳下高脚椅，走到书架前，踮脚抽出一本厚重的典籍。
“塞拉琳娜副院长说，可以参考《时空悖论与星脉能量场》第三章的内容，”她把书塞到父亲手里，“但我觉得作者的假设有问题。他忽略了时间回流对空间结构的次级影响。”
洛德拉姆机械地接过书，感觉自己像个被学生指导的助教。他翻开莉维娅指出的章节，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咒文让他眼花缭乱。
“你看这里，”莉维娅爬回椅子，指着自己演算纸上的某一处，“如果我使用星脉能量作为时间咒文和空间咒文之间的缓冲介质...”
她开始解释自己的思路，语速快得让洛德拉姆跟不上。那些术语和概念像是弹弓射出的石子，噼里啪啦砸过来，他只能勉强接住几个。
“...所以如果调整能量输出频率，匹配星脉的基础共振...”莉维娅边说边在纸上写下一串复杂的公式，最后得意地画了个圈，“这样就能避免能量湍流了！”
洛德拉姆茫然地看着那页天书，唯一看懂的是最后那个圆圈画得很圆。
“太棒了！”他挤出夸张的笑容，摸摸女儿的头，“我就知道你能行！”
莉维娅歪着头：“但您还没验证我的计算是否正确。”
“呃，这个...”洛德拉姆急中生智，“最好的学习是自己验证！你应该对自己的计算有信心！”
就在这时，塞拉琳娜·逐星者走进了图书馆。血精灵副院长今天穿着一身银蓝色的法师袍，衬得她优雅非凡。她一眼就看到了莉维娅，径直向他们走来。
“院长，莉维娅，”她点头致意，然后迫不及待地问，“那些拓展题做得如何？有进展吗？”
莉维娅把自己的演算纸推过去：“解决了时间回流与空间折叠的兼容性问题。我用了星脉能量作为缓冲介质，调整了输出频率以避免湍流。”
塞拉琳娜接过纸张，最初是随意浏览，随即眼神变得专注，最后几乎是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这...这太惊人了！”她喃喃道，手指微微发抖，“我研究这个问题一百多年了...你竟然...”她看向小小的莉维娅，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
洛德拉姆挺起胸膛，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当然，她是我女儿嘛！”
塞拉琳娜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全部注意力都在莉维娅的解答上：“这个频率调整...你是怎么想到的？这完全违背了现行的时间魔法理论！”
莉维娅眨眨眼：“现行理论是错误的。它基于艾尔丹王朝时期的星象数据，但那时候的星脉能量流动与现在有0.3%的差异，这点差异在短期咒文中可以忽略，但在跨维度时空魔法中会被放大...”
她开始又一波专业术语轰炸。塞拉琳娜听得如痴如醉，不时提出疑问，两人很快沉浸在了纯粹学术的讨论中，完全忘记了旁边的洛德拉姆。
院长先生试图插话几次，最终放弃了。他站在一旁，看着八岁的女儿和几百岁的血精灵副院长平等地讨论着他听不懂的高深魔法，心情复杂得像是一锅炖糊了的魔药——有那么点骄傲，更多是失落和淡淡的忧伤。
“...所以如果重新校准基础参数，”塞拉琳娜兴奋地说，“或许能解决跨维度传送中的能量流失问题！”
莉维娅点点头：“我已经在做相关计算了。预计下周能完成初步模型。”
“太好了！”塞拉琳娜眼中闪着光，“我等不及要看看结果！这可能会彻底改变远程传送的安全标准！”
两人又讨论了十分钟，最终塞拉琳娜才想起院长的存在，匆匆告辞去准备下一节课了。
图书馆又安静下来。洛德拉姆看着女儿，她已经回到自己的计算中，仿佛刚才只是聊了聊天气。
“莉维娅，”洛德拉姆犹豫地开口，“你不觉得...你学的东西有点太...高深了吗？其他八岁孩子还在学基础元素召唤呢。”
莉维娅头也不抬：“基础元素召唤我三岁就会了。现在的课程太简单，塞拉琳娜副院长说我可以跳级，但母亲认为应该打牢基础。”
洛德拉姆在心里默默吐槽：这基础打得比学院地基还牢了。
他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忽然注意到她眼下的淡淡阴影。
“你昨晚又熬夜了？”他皱眉问道。
“只在做塞拉琳娜副院长给的新课题。”莉维娅平静地说，“《论星脉能量与深渊魔力的量子纠缠现象》，很有意思。”
洛德拉姆感到一阵心疼。他知道女儿是天才，但天才也是孩子啊。贝拉和他一样重视教育，但方式截然不同——贝拉是严格规划，他是...呃，他好像没什么方法，只会催女儿做更多题。
“听着，宝贝，”他蹲下身，与女儿平视，“或许你今天该休息一下？去花园玩玩？我记得皮克斯和格鲁克最近弄了个新发明，会喷彩虹的喷泉什么的...”
莉维娅终于抬起头，看着父亲，眼神平静无波：“父亲，如果您很闲，可以去帮母亲整理仓库。那里的空间定理相对简单，您应该能够理解。”
又是一箭穿心。
洛德拉姆捂住胸口，做出受伤的表情：“你这样说爸爸会伤心的...”
“您的伤心概率只有17%，”莉维娅精准地分析，“更多的是想逃避批改论文和下午的教职工会议。”
有时候洛德拉姆真希望女儿不要这么聪明。
他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好吧，好吧。我回去工作。你...别太累。”
莉维娅已经重新埋首于她的计算中，只是轻轻点头示意听到了。
洛德拉姆转身离开图书馆，心情比来时更加复杂。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莉维娅周围形成一圈光晕。她小小的身影坐在一堆巨大的典籍中，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会停下来抿一口咖啡，然后又继续投入计算。
那一瞬间，洛德拉姆恍惚看到了两个身影重叠：一个是他的女儿，八岁的小女孩；另一个是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存在，沉浸在凡人无法理解的奥秘中。
他摇摇头，甩开这奇怪的联想，轻轻带上了图书馆的门。
门的另一侧，莉维娅停下笔，抬头望向父亲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犹豫。她悄悄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小木雕——那是洛德拉姆很久以前给她刻的猫头鹰，工艺粗糙，但她很珍惜。
她把木雕放在桌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羽毛笔。
草纸上的公式变得更加复杂了，但在所有计算的角落，都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猫头鹰涂鸦。
图书馆重归寂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苗苗二世不知从哪里溜了进来，跳上莉维娅的桌子，蜷缩在一本打开的大书上，开始打盹。
莉维娅伸手摸了摸猫儿的头，眼神柔和了一瞬。
“至少你不会催我做题。”她轻声说，然后继续沉浸在她的数字与咒文的世界中。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几乎不像一个孩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