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化断供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旭遇”内部有限的高层中炸响。尽管陈遇极力控制知情范围,但核心产品面临停产的风险,以及寻找替代方案的艰难,还是让整个管理层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之下。
王小虎几乎住在了车间,看着库存的高模量碳丝一天天减少,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次次无意识地攥紧。他对着所剩无几的原料,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亲自监督着每一道工序,确保物尽其用,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浪费。工人们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流水线上的沉默取代了往日的说笑,只有机器规律的轰鸣声,敲打着人们紧绷的神经。
“遇哥,库存……只够三天了。”王小虎在电话里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铁打的汉子,第一次在陈遇面前流露出如此无力的情绪。
陈遇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发白,但他声音依旧沉稳:“知道了,虎子。坚持住,按照调整后的计划生产,能出多少是多少。告诉车间的兄弟们,公司不会忘记大家的努力。”
挂断电话,陈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三天,只剩下三天。张伟那边与潜在替代供应商的接触依旧困难重重,要么技术不达标,要么产能不足,要么就是态度暧昧,开出的条件近乎苛刻。而那个寄予厚望的“绿源研究所”,虽然张伟的人已经秘密接触到了奥托·海因里希博士本人,但那位性格古怪的老科学家,对来自东方的、名不见经传的“旭遇”似乎兴趣不大,沟通进展缓慢。
难道,真的要被逼到绝境了吗?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林莉抱着安安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牵着她衣角的希希。
“爸爸!”希希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陈遇的腿,“妈妈说你累了,让我们来给你加油!”
陈遇睁开眼,看着妻儿,强行压下心头的焦躁,脸上挤出笑容,弯腰将儿子抱起来:“爸爸不累。希希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
“乖!老师还表扬我了!”希希用力点头,然后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彩纸包着的糖果,“爸爸,给你吃糖,甜的,吃了心情就好!”
看着儿子纯真的眼神和那块皱巴巴的糖果,陈遇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接过糖果,剥开,放进嘴里,一股劣质香精的甜味弥漫开来,但他却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味道。
“谢谢希希,爸爸心情好多了。”
林莉将安安轻轻放在沙发上,走到陈遇身边,看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眼底的血丝,轻声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算……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还有这个家。从头再来,我们也陪着你。”
陈遇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喉咙有些发紧。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倒下的。”
送走林莉和孩子们,陈遇重新振作精神。他再次拨通了张伟的电话。
“伟哥,‘绿源研究所’那边,有没有什么突破的可能?海因里希博士最关心什么?是纯粹的研究经费?还是技术落地的可能性?或者……他个人有什么特别的诉求?”陈遇决定换个思路,从人性需求入手。
张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调取资料:“根据我们收集到的有限信息,奥托·海因里希,六十二岁,独身,无子女,一生致力于他的植物基碳材料研究,性格固执,不善交际,甚至有些排斥商业合作。他之前拒绝过几家大公司的收购或投资提议,理由是‘担心资本玷污科学的纯粹性’和‘无法保证研究成果用于正道’。他似乎……对环保和可持续发展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
“环保……可持续发展……”陈遇喃喃自语,眼中渐渐亮起一丝微光,“我们的‘绿色垂钓系统’理念,不正与他的追求契合吗?也许,他排斥的不是商业,而是那些与他理念相悖的、只追求短期利润的商业行为!”
他立刻有了主意:“伟哥,改变策略!不要强调我们能投多少钱,能给他多少股份!重点向他介绍我们‘旭遇’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介绍我们的‘绿色垂钓系统’,介绍我们对环保的承诺和实践,介绍我们如何将技术用于减少垂钓活动对环境的负担!把我们应对国际标准审核、推广‘自然之息’的故事讲给他听!把他当成一个志同道合者,而不是一个潜在的技术供应商!”
张伟立刻领会了陈遇的意图:“明白!我立刻让前方接触人员调整沟通策略,重点传递我们的企业理念和价值观。”
这是一次冒险的尝试,将商业合作披上了理想主义的外衣。但面对海因里希这样纯粹的科学家,这或许是唯一能打动他的方式。
就在陈遇为“绿源研究所”这条线殚精竭虑时,培训基地里,程老爷子和秦老爷子也察觉到了队员们心态的微妙变化。公司高层虽然封锁了消息,但那种无形的压力,还是透过一些细节传递了下来——比如,战队定制版钓竿的配件供应似乎慢了些,王小虎来基地检查设备的次数更频繁且脸色更凝重。
“老程,你看赵猛那小子,今天训练时,眼神里的急躁都快溢出来了。”秦老爷子慢悠悠地盘着核桃,看着训练池边正在练习精准抛投的赵猛。
程老爷子捻着胡须,目光深邃:“李默倒是更沉静了,但那份静,底下压着东西。孙小海……有点回到断竿前那种患得患失的状态。外面的风雨,终究还是吹进来了。”
两位老爷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了然。光练技术不练心,终究是空中楼阁。是时候,再给这帮小子们紧紧弦,也松松绑了。
这天傍晚,常规训练结束后,程老爷子没有让队员们解散,而是将他们带到了基地后面那片小小的竹林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都坐下。”程老爷子自己先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今天不练竿,聊聊天。”
队员们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围坐成一圈。
“你们觉得,钓鱼,最难的是什么?”程老爷子抛出一个问题。
“精准!”赵猛第一个回答。
“耐心!”孙小海紧随其后。
“读水读鱼!”李默言简意赅。
其他队员也纷纷给出自己的答案。
程老爷子缓缓摇头,等大家都安静下来,才开口道:“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那些是‘术’,是技巧。钓鱼最难也最根本的,是‘势’。”
“势?”队员们面面相觑。
“对,势。”程老爷子目光扫过众人,“顺风顺势,鱼获满满;逆风逆势,颗粒无收。这势,既是水情鱼情,也是天时地利,更是……人心向背,外界风波。”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我知道,你们最近可能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公司可能遇到了一些困难,外面的风言风语可能也传到了你们耳朵里。这,就是‘逆势’。”
少年们的眼神都闪烁了一下,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遇到逆势,怎么办?”程老爷子自问自答,“有的人,心浮气躁,恨不得一竿子把水搅浑,结果越急越乱,就像猛子你前几天那样,拟饵乱飞,毫无章法。”
赵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有的人,患得患失,缩手缩脚,生怕犯错,结果机会在眼前溜走,就像小海你断竿之后那段时间。”程老爷子看向孙小海。
孙小海脸一红,也垂下了目光。
“还有的人,”程老爷子的目光最后落在李默身上,“把一切都压在心底,看似平静,实则内耗。默小子,你最近笔记本上的字,是不是越来越密,越来越乱了?”
李默身体微微一震,没有否认。
“那……程老,我们该怎么办?”一个队员忍不住问道。
“怎么办?”程老爷子站起身,走到一株挺拔的青竹旁,用手拍了拍坚实的竹身,“学它!”
“竹生数载,不见其长,实则根深蒂固。风雨来袭,它也会弯,但骨子里那口气不断,根须紧紧抓着泥土。风停雨住,它便弹回原位,甚至因为经历了风雨,更加坚韧挺拔!”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外界风波再大,那是外面的事!你们要做的,就是像这竹子一样,把根扎深!把技术练得更精!把心态磨得更稳!只要你们的根还在,心还定,手里的竿还稳,任何逆势,都不过是磨砺你们的风雨!挺过去了,你们就能看到更高处的风景!”
秦老爷子在一旁慢悠悠地接口:“老程说得在理。别忘了,你们不是一个人。你们身后,有‘旭遇’这个牌子,有教练,有队友。逆水行舟,一个人划桨费力,一群人一起使劲,再大的风浪也能闯过去!”
两位老爷子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队员们陷入了沉思。竹林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李默第一个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和坚定:“程老,秦老,我明白了。无论外面发生什么,练好我自己的,守住我的心,就是对团队,对公司最大的支持。”
赵猛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但少了之前的急躁:“俺懂了!逆风更好!正好练练俺的逆风抛投和精细操控!”
孙小海用力握了握拳:“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我就盯着我的漂,练我的基本功!”
看着队员们重新焕发出的神采,程老爷子和秦老爷子相视一笑,微微点头。这番敲打,看来是起到作用了。
接下来的几天,训练基地的氛围明显发生了变化。队员们训练更加投入,心态也更加平稳。他们不再去猜测外界的风雨,而是将全部精力聚焦于眼前的钓竿和水池。那种专注和扎实,甚至比之前状态最好时还要强烈。
与此同时,张伟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调整沟通策略后,与奥托·海因里希博士的接触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那位固执的老科学家,在详细了解了“旭遇”的“绿色垂钓系统”理念、环保实践以及对抗国际标准壁垒的经历后,态度发生了明显转变!他尤其对“自然之息”饵料的纯天然理念大加赞赏,认为这与他的植物基碳材料研究在底层逻辑上是相通的——都是向自然寻求解决方案。
他表示,愿意与“旭遇”进行更深入的交流,并同意接收“旭遇”寄送的“虎煌”系列碳布样品和部分技术需求文档,以便评估双方技术结合的可能性!虽然距离真正的合作还很遥远,但这无疑是黑暗中的第一缕曙光!
“太好了!”陈遇接到消息,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立刻准备样品和资料,用最快的国际快递,加密寄出!同时,安排精通德语和技术的人员,准备与海因里希博士进行持续深入的技术交流!”
这条全新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技术路径,虽然远水难解近渴,但至少给了“旭遇”一个打破现有僵局、摆脱受制于人的希望!
也就在这个时候,王小虎和毛蛋那边,经过多方努力和近乎死缠烂打的沟通,终于从吉化一个老关系的口中,探听到了一点模糊的内幕:日利集团确实向吉化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并开出了比“旭遇”高出百分之二十的长期采购价格,试图垄断吉化未来一段时间的高端碳丝产能。吉化内部对此也有分歧,但迫于日利的体量和某些非商业因素的影响,最终选择了妥协。
消息确认,虽然令人愤怒,但也让陈遇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对手的底牌和手段。
“遇哥,咱们就这么忍了?”毛蛋气得脸色通红,“要不,我们也加价?跟他们拼了!”
陈遇摇了摇头,眼神冷冽:“跟着对手的节奏走,只会陷入无休止的价格战,最终两败俱伤。他们想用资本碾压我们,那我们就用技术和格局破局!‘绿源研究所’这条路,必须走下去!同时,伟哥,加大对其他潜在供应商的攻关力度,我就不信,日利能买通全世界!”
绝境之中,微光已现。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方向和希望,已然重新点燃。
晚上,陈遇拖着疲惫但带着一丝振奋的身体回到家。林莉正在给安安喂奶,希希则在客厅的地毯上拼装着新的乐高玩具,那是一艘钓鱼船。
“爸爸!你看!我的钓鱼船快拼好了!”希希兴奋地展示着他的成果。
陈遇走过去,坐在儿子身边,看着他专注的小模样,心中充满了宁静。他摸了摸希希的头:“拼得真棒!等爸爸忙过这阵,就带你和妈妈,还有妹妹,一起去坐真的钓鱼船,好不好?”
“真的吗?太好了!”希希欢呼起来。
林莉抱着安安走过来,看着丈夫眼中久违的光彩,轻声问:“事情……有转机了?”
陈遇点点头,将“绿源研究所”的进展和吉化那边的内幕简单说了一下。
“虽然还很远,但至少看到了希望。”陈遇握住林莉的手,“莉姐,谢谢你,还有孩子们。每次我觉得快撑不住的时候,回到这个家,看到你们,就觉得自己又能咬牙坚持下去。”
林莉温柔地靠在他肩上:“我们是一家人啊。风雨同舟,本来就应该。”
安安在妈妈怀里,似乎感受到了爸爸妈妈之间流动的温情,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这清脆的笑声,如同世间最动听的音乐,驱散了陈遇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他看着怀中的女儿,身边的妻子,还有地上专注拼着钓鱼船的儿子,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力量。
家的港湾,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也是最温暖的光源。无论外面的商业战场如何硝烟弥漫,只要这个家在,他就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一切挑战,去劈波斩浪,开创属于“旭遇”的未来。
裂痕或许仍在,但微光已现,韧性倍增。新一轮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