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厄恢复成大人形态,仿佛在墨徊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余波阵阵,彻底颠覆了两人之间那套由体型差和“饲养”关系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
最先感受到的,是主动权的彻底颠倒。
过去,是墨徊小心翼翼地把白厄捧在手心,替他擦拭,给他准备小窝,带他去看世界。
白厄虽然有自己的意志,但受限于娃娃的形态,更多时候是处于被照顾、被安排的位置。
而现在……
“小墨,头发还在滴水。”
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墨徊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素描本发呆,试图用绘画来平复自己依旧有些混乱的心绪,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果然触到一片湿凉。
他刚才心神不宁,头发根本没擦干就出来了。
他刚想说“没事,一会儿就干了”,一条干燥柔软的大毛巾已经轻轻罩在了他的头上。
墨徊身体一僵。
白厄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动作自然无比地拿起毛巾,开始替他擦拭仍在滴水的发丝。
他的动作算不上特别熟练,甚至有点笨拙,但极其轻柔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墨徊的耳廓和后颈,带来一阵阵令人心跳加速的、陌生的触感。
墨徊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握着铅笔的手指微微发抖,根本不敢回头。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人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能感受到那双手透过毛巾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阳光和……
某种说不清的、属于白厄本身的气息,与他常用的沐浴露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包围感。
“我……我自己来就好……”墨徊的声音细若蚊蚋,试图伸手去拿毛巾。
“别动,”白厄的声音带着笑意,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很快就好了。”
这种不容拒绝的、带着宠溺意味的照顾,让墨徊无所适从。
他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只能僵硬地任由对方摆布,感受着头发被一点点擦干,感受着那份无处不在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关注。
这还只是开始。
到了晚上,墨徊习惯性地窝在画室里,对着画板涂抹,这是他放松和进入心流状态的方式,常常会不知不觉熬到很晚。
时针指向十一点。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画室门口,倚着门框。
白厄已经洗完澡换上了一身墨徊找出来的宽松家居服——爸爸带回来的,墨徊也没见爸爸穿过——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小墨,”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很晚了,该休息了。”
墨徊正画到兴头上,头也没回,含糊地应道:“嗯嗯,马上就好,再画最后一笔……”
然而,那“最后一笔”似乎永远也画不完。
白厄没有离开,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墨徊的背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墨徊终于无法忽略身后那存在感极强的注视,画笔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下。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转过头:“我真的快画完了……”
白厄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一种极淡的、却异常坚持的微笑,冰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行。”
无声的对峙。
最终,败下阵来的永远是墨徊。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他所有的拖延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悻悻地放下画笔,清洗工具,像个被家长抓包熬夜的小孩一样,乖乖地跟着白厄离开画室。
最让墨徊感到“困扰”的,是睡觉问题。
家里明明有好几个空着的客房!
但当他洗漱完毕,走向自己卧室时,却看到白厄已经无比自然地抱着枕头和被子,站在了他的卧室门口。
“呃……”墨徊的脚步顿住了,看着白厄,又看了看走廊尽头的客房,意图十分明显。
白厄却仿佛完全没看懂他的暗示,反而上前一步。
非常理所当然地说:“晚上如果做噩梦,或者怕黑,我在这里会比较好。”
他说得如此坦荡自然,仿佛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而是既定事实。
甚至搬出了墨徊之前承认过的“怕黑”。
墨徊的脸瞬间又有点发热,还有点无语:“我……我已经很多年没做噩梦了!”
“而且有小夜灯……”
他的辩解在白厄那专注而关切的目光下显得格外虚弱。
“有备无患。”
白厄微笑着,再次用四个字轻飘飘地堵回了墨徊所有的拒绝。
然后,他非常自然地从墨徊身边挤进了卧室,开始熟练地在地上打地铺——动作利落,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墨徊看着他那副反客为主、俨然要把自己房间当成根据地的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拒绝?显得自己太小气,而且对方理由充分(?)。
同意?
……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太诡异了?
步步紧逼。
白厄的种种行为,给墨徊的感觉就是这四个字。
那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靠近、照顾、乃至侵入他的私人空间,都带着一种强烈的、宣告主权般的意味,让习惯了保持距离和掌控节奏的墨徊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和……心跳失序。
他就像一只被大型犬类盯上的猫,对方没有恶意,甚至满心欢喜和忠诚,但那过于热情的亲近和庞大的体型,还是让他本能地想要炸毛和后退。
然而,在一片兵荒马乱和手足无措中,墨徊那习惯于在混乱中寻找秩序的大脑,还是强迫自己抓住了重点,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更实际的问题上。
至少……至少恢复成大人的白厄,可以吃东西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那些暧昧尴尬的迷雾。
第二天早上,墨徊顶着淡淡的黑眼圈——昨晚在地铺上的白厄的呼吸声让他失眠了半宿,走进厨房。
白厄也跟了进来,高大的身躯站在不算特别宽敞的厨房里,瞬间让空间显得有些逼仄。
“今天早上……”墨徊打开冰箱,一边查看食材,一边试图用平常的语气说话,忽略身后那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想吃什么?煎饼果子?还是试试别的?”
他终于可以问出这个问题了!而不是只能让白厄看着、闻着!
白厄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冰蓝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好奇,像只看到零食的大型犬。
“都可以!”他的声音里带着雀跃,“小墨做的我都想吃!”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话有点过于直白,轻咳了一声,补充道,“……我很久没正常吃过东西了。”
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
墨徊的心软了一下。
他转过身,开始熟练地准备早餐。
煎饼果子的面糊、鸡蛋、薄脆、生菜、酱料……他刻意让自己专注于烹饪的过程,以此来缓解和白厄单独待在厨房里的微妙气氛。
当第一个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煎饼果子出锅,被墨徊装在盘子里递过来时,白厄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他接过盘子,看着那金黄酥脆、用料丰富的食物,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酥脆的薄脆、柔软的面饼、浓郁的酱料、清新的生菜……各种口感和味道在口腔里爆炸开来,混合成一种无比真实、无比幸福的滋味。
“……好吃。”他抬起头,看着墨徊,声音有些沙哑,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光芒在流动,“比闻起来还要好吃一百倍。”
墨徊看着他那副近乎感动的样子,看着他大口吃着煎饼果子,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还不住地点头的模样,心里那点不自在忽然就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投喂成功的满足感。
对,就是这样。
虽然一切都变了,但至少,他现在可以真切地为他做点什么,可以和他一起分享食物的味道了。
这或许,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唯一一件让他感到些许安慰和掌控感的事情了。
至于其他那些……步步紧逼的靠近、无所不在的关注、以及夜里另一个人清晰的呼吸声……
墨徊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给自己做煎饼果子,试图忽略再次悄悄泛上耳根的热意。
或许……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绘制内心的边界图。
那种无处不在的、被温和却坚定地“侵入”的感觉,让墨徊时常处于一种微妙的紧张和不知所措之中。
但他骨子里那份适应力和在混乱中建立秩序的本能,开始悄然发挥作用。
每天早餐时间的厨房,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安全区”。
在这里,墨徊重新握回了部分主动权。
灶台是他的领地,锅铲是他的画笔,而食物,是他最擅长表达关切与修复秩序的语言。
他看着白厄像第一次接触世界般,带着近乎虔诚的惊喜品尝每一道最普通的家常菜——无论是简单的西红柿炒蛋,还是一碗清汤挂面。
白厄的赞美总是直接而热烈,冰蓝色的眼睛会因为美味而微微眯起,像一只被顺毛捋舒服的大型犬科动物。
这种反馈极大地满足了墨徊那点细微的、属于“饲养者”的成就感。
“这个味道……好奇妙。”
白厄指着盘子里一块裹着糖醋汁的藕盒,仔细品味着,“酸和甜平衡得刚好,外面的酥脆和里面的柔软也……”
他努力寻找着词汇来形容这种久违的、复杂的味觉体验。
墨徊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轻笑,推了推鼻梁上重新戴好的眼镜。
“只是很普通的家常菜。”
“你喜欢的话,明天可以做红烧肉。”
“好!”白厄立刻响应,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明天”的期待。
然而,一旦离开厨房这个安全区,主导权便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向白厄。
比如整理书架时。
墨徊正踮着脚,费力地想将几本厚重的画册放回顶层,一只手臂却轻松地从他头顶越过,接过了那摞沉重的书。
“我来。”
白厄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呼吸甚至拂过了墨徊的耳廓。
墨徊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地就想往旁边躲,后背却差点撞进白厄怀里。
他慌忙站稳,低着头,含糊地道谢:“……谢谢。”
白厄似乎并未察觉他的不自在,或者说,察觉了却并不在意。
他轻松地将书放好,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奇异的收藏品,手指甚至自然地拂过那块冰块的表面,感受着那冰凉如玉的质感和微弱的能量流动。
“这些东西,”白厄若有所思地说,“以前只觉得有趣,现在能感觉到……它们似乎都蕴含着不同的‘力量’。”
恢复实体后,他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和具体。
墨徊闻言,愣了一下。
力量?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父亲带回来的这些“礼物”。
它们对他而言,只是生活中“有趣”的一部分,像会讲鬼故事的娃娃和会翻跟头的石头一样,是父亲表达爱意的某种……特殊方式。
“是吗?”墨徊的语气带着一丝茫然,“爸爸没说……”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力量的属性是善是恶,是否有危险。
一种后知后觉的担忧悄然浮现。
白厄低头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放柔了声音:“别担心,目前感觉都很稳定,没有攻击性。”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以后我帮你整理高处的东西。”
语气自然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墨徊:“……”
这种被全方位“照顾”和“接管”的感觉又来了。
晚上的睡觉问题依旧是墨徊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
白厄打地铺打得越来越熟练,甚至自带了一套洗漱用品,俨然将墨徊卧室的一角划为了自己的永久驻地。
墨徊几次欲言又止,想提醒对方客房的舒适度更高,但每次一对上白厄那双在夜灯下显得格外真诚和专注的蓝眼睛,以及那句万能的“有备无患”,所有的话就都噎在了喉咙里。
更让墨徊难以适应的是夜晚的听觉。
作为棉花娃娃时,白厄是安静无声的。
但现在,一个成年男性睡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板上,那平稳深长的呼吸声、偶尔翻身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这些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墨徊——房间里存在着另一个强大的、鲜活的、具有存在感的生命体。
这让他神经紧绷,很难像以前那样迅速入睡。
他常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那规律的呼吸声,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快被对方盖过去了。
有时,他会做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冰冷,窒息,被无尽的黑暗包裹。
就在他快要无法呼吸时,会突然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额头,或者听到一声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小墨,没事。”
然后噩梦便会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会在朦胧中睁开眼,借着夜灯微弱的光,看到白厄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正关切地俯身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清晰的担忧。
有时白厄的手甚至还停留在他额头上,那温热的触感真实得不像梦里该有的东西。
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的?
墨徊不敢问。
他只能含糊地道谢,然后迅速翻过身去,假装重新入睡,却感觉背后那道目光久久没有离开,烧得他背脊发烫。
这种界限模糊的夜间互动,让墨徊心慌意乱。
除了这些无处不在的“入侵”,白厄也开始展现出更多成年人的特质和……好奇心。
他会主动帮忙打理花园,虽然对那些奇异植物依旧保持警惕,但动手能力极强,学习速度飞快,很快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真正的“杂草”。
他甚至对现代科技产生了浓厚兴趣,抱着墨徊的平板电脑不撒手,试图搞明白互联网的运行原理,但学会了熟练使用外卖软件和地图导航。
“这个饿了么,很伟大。”
白厄某天严肃地宣布,他已经成功解锁了附近所有评分高的美食店。
墨徊:“……”
好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
然而,最让墨徊感到“威胁”的,是白厄似乎开始无意识地、或者说有意识地,模仿和学习他的一些小习惯。
比如,墨徊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铅笔尾端轻轻敲击下巴。
几天后,墨徊就震惊地看到,白厄在对着平板电脑研究菜谱时,竟然也无意识地拿起一支笔,用同样的频率和力道敲着下巴。
又比如,墨徊泡茶时习惯先温杯,再高冲低泡。
白厄第一次帮他泡茶时,竟然也一丝不苟地复制了这个流程,虽然动作略显生硬,但那副认真的模样让墨徊差点把茶水泼到自己身上。
这种细微的、仿佛被对方悄然渗透和同化的感觉,比那些直接的靠近更让墨徊感到心惊肉跳。
他似乎正在被白厄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坚定的速度,纳入对方的领地范围之内,或者说,白厄正在试图让自己完全融入他的生活。
步步紧逼,却又温柔无比。
墨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温水逐渐包围的黄油,正在一点点、不可避免地软化、融化。
他强迫自己冷静,试图分析现状:白厄变回大人是好事,他能自理,能享受美食,更安全。
至于这些越界行为……或许只是白厄表达亲近和感谢的方式?
毕竟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关系亲近些也……正常?
他试图用理性来说服自己,忽略心底那丝陌生的、被如此强烈地关注和需要着而产生的悸动。
这天下午,墨徊又在画架前发呆,铅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凌乱的线条。
白厄则坐在旁边的地毯上,翻看着一本墨徊以前的速写本。
忽然,白厄抬起头,看向墨徊:“小墨。”
“嗯?”墨徊回过神。
“你之前说,”白厄的指尖点着速写本上某一页,那上面画着江南水乡的乌篷船和莲叶,“等我能吃东西了,要天天给我做煎饼果子,管够。”
墨徊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镜:“……嗯,说过。”
“那,”白厄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里面闪烁着清晰的笑意和期待。
“从我之前提起开始,是算第一天吗?”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白厄带着笑意的脸上,也落在墨徊微微发红的耳根上。
墨徊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觉得,也许……被这样一只大型犬步步紧逼着,也并不是一件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至少投喂起来,很有成就感。
他低下头,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嗯,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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