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康陵署衙那间作为临时指挥中枢的值房,成了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还亮着灯火的存在。窗纸被厚实的棉帘严密遮挡,只有边缘缝隙泄漏出几丝微弱的光痕,如同黑暗中巨兽谨慎睁开的眼睛。寒风掠过屋瓦,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更衬得值房内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沈炼独自坐在宽大的榆木案后,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极度专注下的冷冽。案头,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变幻不定。
他的面前,摊开着几张纸。左边,是赵小刀前期搜集的、关于康陵内部人员关系的简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个关键名字:孙得禄孙公公、曹进忠曹公公、刘秉笔、德宝。右边,则是这两日问询的零碎记录,以及那三件至关重要的物证清单:壹号证物蓝色纤维、贰号证物海腥泥土、叁号证物鞋印拓片。
空气中弥漫着墨锭、旧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证物本身的异样气息。沈炼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纸张、名单与虚空中无形的线索之间反复巡梭、勾连。
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他首先拿起记录福安口供的那张纸。“腊月初……深夜子时后……享殿西北角……刘秉笔……提灯……脚步匆匆……侧窗方向……” 这些关键词,在他脑海中构建出一幅模糊却诡异的画面:在案发前的某个寒冷深夜,副手掌印曹公公的心腹刘秉笔,违背常规巡查路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享殿最偏僻的侧窗外。他去做什么?窥探?接应?还是……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准备工作?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来自“胡掌柜”的密报上。“孙公公干儿子德宝……腊月里……得了一笔外财……炫耀……狐皮坎肩……” 时间点再次重合!案发前后,掌印孙公公的贴身近侍,突然获得不明来源的巨额钱财。这是酬劳?是封口费?还是参与其中的分红?德宝的嚣张炫耀,是年少无知,还是某种有恃无恐的试探?
然后,是那三件沉默却有力的物证。深蓝色的、粗糙的棉质纤维,出现在本应只有御用器物存在的玉璧托架底部,指向一个穿着特定工装的外部人员。带有海腥味的奇特泥土,出现在高处的窗棂缝隙,将嫌疑引向了与沿海相关的领域。那半个纹路奇特的鞋印,冻结在雪后的窗下,证实了确有外人以非常规方式潜入。
刘秉笔的异常行踪 + 德宝的不明横财 + 外部人员的痕迹物证。
这三者之间,看似独立,却因“时间点的高度重合”和“人物关系的潜在关联”而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一个大胆的、却越来越清晰的推测,在沈炼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康陵内部的高层太监孙公公、曹公公或其心腹,与外部某个与海运、走私相关的势力勾结,利用职务之便和对陵区环境的熟悉,策划并实施了这次祭器掉包案?刘秉笔深夜出现在侧窗外,可能是在接应外部人员,或进行现场勘查、布置。事后,外部势力支付了巨额报酬,德宝的突然阔绰,或许就是分赃的体现。而整个陵区系统性的档案破坏、证人口径统一,正是孙、曹等人为了掩盖真相、保护自身而进行的内部清理和封口!
内部勾结,里应外合!
这个推论,让沈炼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如果属实,那么他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桩盗窃案,而是一个盘踞在皇家陵寝内部、能量巨大、且可能牵扯到更庞大外部网络的腐败集团!其图谋之深、手段之狠、背景之复杂,远超寻常案件!
兴奋与凝重,如同冰与火,在沈炼心中交织。兴奋于终于抓住了狐狸的尾巴,凝重于即将面对的庞然大物。
然而,就在沈炼沉浸于线索拼图的兴奋中时,他并不知道,康陵这潭深水之下,敏感的触须已然察觉到了水面的异常波动。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等级森严、耳目众多的皇陵之内。
几乎是同一时间,康陵深处,另一间更为隐秘、陈设也更为奢华的房间内。
掌印太监孙得禄和副手掌印太监曹进忠,这两位在陵区内斗了多年的对头,此刻竟罕见地屏退左右,对坐于一盏昏黄的宫灯下。
孙公公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翡翠念珠,发出细微的磕碰声。曹公公则眯着一双三角眼,嘴角向下撇着,本就刻薄的面相更添几分戾气。
“孙掌印,”曹进忠率先开口,声音尖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北镇抚司那条姓沈的鹰犬,这几天……动静不太对劲啊。不再盯着享殿那点地方,反倒是对下边那些贱胚子们‘关怀备至’起来。福安那个小崽子,被叫去问了两回话;余四海那个老倔驴,昨晚在外面喝得烂醉,听说……嘴上没了把门的。”
孙得禄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咱家也听说了。沈炼此人,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沉得住气。他这是……换了路数,想从咱们脚下挖土啊。”他手中的念珠捻动得快了几分。
“福安是个怂包,但保不齐被吓唬几句,吐出点什么。”曹进忠阴恻恻地说,“余四海那个老东西,几杯黄汤下肚,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敢往外抖!尤其是……德宝那孩子,年前得了点赏赐,年轻人不知轻重,在人前显摆,怕是落了口实!”
提到干儿子德宝,孙得禄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停住。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怒意:“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堵住漏洞,绝不能让他抓住把柄!”
两人对视一眼,尽管平日争权夺利,但在此刻,一种基于共同利益的默契迅速达成。他们深知,一旦内部被撕开缺口,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那就……动作快点!”曹进忠咬牙道,“咱家这边,会让人‘提醒’一下刘秉笔,最近安分点,夜里少出去‘溜达’。至于下边那些嘴不严实的……”
孙得禄接过话头,语气冰冷:“福安不是嫌夜班辛苦吗?那就让他……再加一班!伙食也‘清淡’点,让他没力气胡思乱想。余四海?手艺好?宝城西角楼有处椽子糟了,调他去修缮,没个把月下不来,也省得他到处嚼舌根!”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狠劲:“传话下去,从即日起,所有人等,无令不得与北镇抚司任何人接触、交谈!违者,以背主论处,乱棍打死!咱家倒要看看,在这康陵之内,是他沈炼的刀快,还是咱家的规矩硬!”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达下去。
次日开始,永陵内的气氛骤然一变。
一种无形的、却比刀剑更令人窒息的压力,如同骤然降临的寒潮,迅速弥漫至陵区的每一个角落。
原本就对北镇抚司缇骑敬而远之的陵卫、太监、杂役们,此刻更是避之如蛇蝎。远远看见飞鱼服的身影,便立刻绕道而行,低头垂目,不敢有任何视线接触。偶尔有缇骑试图找低层人员问话,对方要么装聋作哑,要么便是脸色惨白,连连摆手,如同躲避瘟疫。
小太监福安,被莫名其妙地增加了夜班次数,分配的饭食也变成了清汤寡水,偶尔还能“碰巧”听到管事太监指桑骂槐的敲打,整个人迅速萎靡下去,眼神躲闪,见到缇骑更是如同见了鬼魅,远远就缩到角落。
老工匠余四海,则被一纸调令,打发到了陵区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西角楼进行“紧急修缮”,彻底远离了享殿等核心区域,也暂时消失在了北镇抚司的视线之外。
一夜之间,沈炼团队感受到的阻力呈几何级数增长。前两日刚刚打开的一点缝隙,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焊死,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固。
张猛怒气冲冲地向沈炼汇报这些情况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大人!他们这是做贼心虚!分明是怕了我们查到的线索!”
沈炼站在值房窗前,掀开棉帘一角,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充满肃杀之气的陵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峻。
对手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狠辣。这反而印证了他的推断正在接近真相。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而真正的狂风暴雨,恐怕才刚刚开始酝酿。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刀尖上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