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日，一月三日，连续两天，邵明珠处理完军部的工作后，回到家，在福伯期盼的目光中，独自一人吃晚饭，然后沉默地坐在正厅里，直到夜色深沉才起身返回卧室。刘念始终没有出现，甚至连一个解释的电话都没有。
福伯是过来人，看着少爷日渐沉默、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结，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敢多问，只是变着法子做点邵明珠爱吃的菜，吃饭时絮絮叨叨说些胡同里的闲话，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但邵明珠大多只是默默吃饭，偶尔应一声，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院门的方向。
一月四号晚上，福伯看着邵明珠又是食不知味地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收拾着碗筷，故作轻松地说：“少爷，今儿个天冷，咱爷俩也别在家吃了。我请客，咱们去东来顺，涮羊肉！热热乎乎的，去去寒气！”
邵明珠本想推辞，但看着福伯殷切又带着担忧的眼神，心里一软，点了点头：“好，听您的，福伯。”
东来顺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牛羊肉的鲜香混合着炭火气，充满了烟火人间的暖意。福伯特意选了个靠里相对安静的雅座。爷俩刚点完菜，锅子还没端上来，就听见旁边隔断传来一阵熟悉的、清脆悦耳的笑声。
邵明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隔断的雕花缝隙，果然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又心烦意乱的身影——刘念。她正和几个人坐在隔壁的卡座里，脸上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她旁边坐着的，正是那个文质彬彬、笑容爽朗的业务干事王磊，对面还有两个文工团的女团员。
王磊显得格外殷勤，正用公筷夹起一大片涮好的、油花均匀的羊肉，小心翼翼地放到刘念的调料碗里，语气温柔得近乎体贴：“念念，尝尝这个，羊上脑，嫩得很！你最近排练辛苦，得多补充点营养。”
刘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谢谢王干事，我自己来就行，您也吃。”但并没有拒绝那块肉。
对面一个圆脸的女团员看着，忍不住笑着打趣：“王干事，你也太偏心了吧？就光顾着给我们念念夹菜！我们呢？”
另一个也附和道：“就是！王干事，你看你对念念多好！要我说啊，念念，你跟王干事站一起，那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咱们团里可都这么说！”
刘念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她嗔怪地瞪了姐妹们一眼，语气带着玩笑般的谦虚：“哎呀！你们可别瞎说！王干事这么优秀，能力又强，人又好，我哪配得上人家呀！快别拿我开玩笑了！”
她这话本是下意识的谦辞，意在阻止姐妹们的起哄，但听在王磊耳中，却像是带着娇羞的推拒，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神里带着几分得意和势在必得，又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刘念：“念念你就是太谦虚了！你的优秀，大家有目共睹嘛！”
这一幕，连同那些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隔壁邵明珠的耳中。他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锅里的炭火明明烧得正旺，他却觉得周身发冷。
福伯也听见了，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咯噔”一下。他担心地看了一眼邵明珠，压低声音说：“少爷……这……这怕是有什么误会吧？要不……你过去打个招呼？问问念念？”
邵明珠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怒火夹杂着酸涩直冲头顶。他想立刻冲过去，把刘念拉起来，告诉所有人，这是他邵明珠的未婚妻！但他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他相信刘念，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聚少离多，工作环境复杂，他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和误会，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福伯低声道：“没事，福伯。我相信念念。可能就是同事间开玩笑。”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然而，隔壁的谈笑声依旧不断传来，尤其是王磊那带着明显讨好和占有欲的举动，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他终于站起身，对福伯说：“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风纪扣，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然后迈步走到了隔壁卡座旁边。
“念念。”他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桌边的四个人都听见。
正低头吃菜的王磊和说笑的女团员们闻声抬头。刘念看到突然出现的邵明珠，明显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意外：“明珠？你……你怎么也在这儿？”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王磊和姐妹们，眼神有些闪烁。
那两个女团员看到邵明珠，眼睛顿时亮了！眼前这位解放军军官，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军装穿得一丝不苟，气质冷峻而出众，比文质彬彬的王磊更多了几分硬朗和威严。她们小声交换着眼神，满是好奇和欣赏。
王磊也放下了筷子，打量着邵明珠，目光在邵明珠的军装和脸上扫过，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他显然把邵明珠当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嘴角勾起一抹看似客气实则疏离的弧度。
邵明珠没看王磊，目光落在刘念身上，尽量平静地说：“我和福伯过来吃饭。看到你在这儿，过来打个招呼。” 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加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这两天……给你宿舍打电话，总找不到你。忙什么呢？”
刘念听到他提起打电话，想起自己因为排练和集体活动完全忘了回铃铛胡同的约定，心里本就有点虚，又见邵明珠当着王磊和姐妹的面这样问，觉得他有点不信任自己，像是在查岗，脸上那点慌乱立刻变成了些许不快。她语气淡了些，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远：“哦，最近团里任务重，排练晚，回去倒头就睡了。可能没接到电话吧。”
王磊在一旁听着，立刻捕捉到了刘念语气里的那点不耐烦，他心中暗喜，觉得机会来了。他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朝邵明珠伸出手，话却是对着刘念说，语气亲昵得仿佛他是刘念的代言人：“这位就是邵参谋吧？常听念念提起你，说你是她原来部队的老领导，对她多有照顾！我是文工团的业务干事王磊。感谢邵参谋以前对我们念念的关心和培养啊！”
他这话听起来客气，实则绵里藏针。一句“老领导”、“以前”，刻意拉开了邵明珠和刘念现在的距离，暗示邵明珠已经是“过去式”，而“我们念念”这个称呼，更是毫不掩饰地宣示着他自认为的亲近和主权。
邵明珠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伸出手和王磊轻轻一握，语气冷淡：“王干事客气了。刘念同志业务能力强，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他刻意用了“同志”这个正式的称呼，纠正了王磊过分的亲昵。
王磊仿佛没听出邵明珠的冷淡，继续笑着，话锋却带着挑衅：“邵参谋说的是！念念确实优秀，在我们华北军区文工团也是重点培养对象！我们团里上下都很关心她，希望她能有更好的发展。毕竟，平台不一样了，接触的人和事也不同了，对年轻人的成长很重要。” 他这话，隐隐是在抬高自己的平台，贬低邵明珠所在的x军。
刘念听着王磊的话，觉得他有点过分热情和显摆，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毕竟王干事平时对谁都挺热心。反倒是邵明珠那副冷冰冰、带着审问意味的态度，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她觉得邵明珠不信任她，不理解她在新环境的努力和压力，还跑来“兴师问罪”，让她在同事面前有点下不来台。于是，她语气更淡了，对邵明珠说：“邵明珠同志，你和福伯慢慢吃吧，我们这也快吃完了，一会儿还得赶回团里开会。”
一声疏远的“明珠同志”，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邵明珠心中最后一点期望的火星。他看着她脸上那明显的不悦，看着她身边那个虎视眈眈、言语挑衅的王磊，再想到她连续几天音讯全无、此刻又急于划清界限的态度，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憋屈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深深看了刘念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刘念心头莫名一颤，有失望，有心痛，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但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王磊和另外两个女团员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挺直脊背，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背影在喧闹的火锅店里，显得格外孤直和冷硬。
福伯担忧地看着他。邵明珠坐下，拿起桌上的酒杯，将里面半杯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片冰凉的苦涩。他以为的信任和理解，在现实面前，似乎不堪一击。而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在新环境、新的追求者面前，似乎正在离他越来越远。华北军区文工团这个更大的舞台，王磊这样不输于他的优秀同僚，都在无形中稀释着他们曾经浓烈的感情。而刘念对此的浑然不觉甚至是不耐烦，更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