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东北,天总是黑得特别早。刚过晌午,铅灰色的云层就低低地压了下来,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脏棉絮,沉甸甸地捂在大地上,让人喘不过气。风停了,平日里呼啸的林海陷入一种死寂,连最耐寒的鸟雀都缩在巢里,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独立一团新的临时指挥所设在更深处一个废弃的炭窑里,阴暗潮湿,只有一部电台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发出幽绿的光,像一只窥探着危机的眼睛。译电员小徐摘下耳机,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难看,他将刚刚抄录完的电文递给陈明,手指微微颤抖。
“部长,这是‘暗箭’三号站最后发出的信号……之后……之后就失去联系了。”小徐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明接过电文,借着炭窑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迅速浏览。电文很简短,却字字千钧:“确认敌第四联队主力已抵辽阳车站,卸下重炮八门,弹药车皮二十余节。另观测到大量驮马及胶轮大车集结,规模为近年之最。疑似敌即将有重大军事行动。三号站恐已暴露,此或为最后电文。保重。”
炭窑里一片死寂,只有电台发出的细微蜂鸣声。杨帆站在窑口,望着外面凝固般的天地,没有说话。他接过陈明递来的电文,只看了一眼,便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已经不是第一份告急情报了。
从昨天开始,各地的“暗箭”站点和外围情报员,就像被惊扰的蚁群,通过各种方式拼命传递回支离破碎却指向一致的信息:
“南满铁路奉天至辽阳段,军列运行频率增加一倍,昼夜不停。”
“鞍山、本溪日军仓库戒严,有大量苦力被征调搬运木箱,箱体沉重。”
“抚顺伪警察局接到命令,三日内筹集十日份干粮,供应‘过境皇军’。”
“新民屯据点日军士兵取消所有休假,擦拭武器,补充弹药基数为平日三倍。”
“我方潜伏在伪满铁路部门的同志报告,调度计划出现异常,多个车皮被临时征用,目的地不明……”
一条条信息,汇聚到杨帆和陈明这里,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罗网,正在关东军高效率的战争机器运作下,悄无声息地向他们头顶罩来。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原野上,明明看不见敌人,却能清晰地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越来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
“通讯量还在增加,”负责监听日军无线电的战士抬起头,脸色苍白,“他们更换了一套全新的联络呼号,我们的密码本……暂时失效了。干扰也很强,杂音很大。”
失效的密码本,强烈的电波干扰,这进一步印证了敌人的决心和这次行动的不同寻常。他们不再掩饰,甚至不屑于伪装,就是要用绝对的力量,进行一场碾压式的清算。
临时营地里,气氛压抑得如同这天气。战士们默默地擦着枪,检查着每一发子弹,将手榴弹三个一捆扎好。没有人说话,连平日里最活跃的新兵也闭上了嘴,只是不时地抬头,望向南方那低沉的天际线,仿佛能透过重重山峦,看到那正在集结的钢铁洪流。一种混合着紧张、不安,以及被强大敌人盯上后本能的恐惧,在无声地蔓延。
铁柱检查完一营的装备,走到杨帆身边,递过一壶水。他看着杨帆凝重的侧脸,闷声道:“大哥,这次……阵仗有点太大了。”
杨帆接过水壶,却没有喝。他望着远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这不是阵仗大,这是要下死手了。关东军,丢不起这个人。我们蹦跶得太久,闹出的动静太大,他们要用我们的血,来洗刷他们的耻辱,震慑所有敢反抗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暴风雨……要来了。”
就在这时,一直在监听电台的战士突然惊叫一声:“团长!陈部长!你们听!”
炭窑里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透过电台喇叭里传出的、被放大后的背景噪音,一阵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声,隐隐约约地传来。那声音来自南方,仿佛无数铁轮碾过冻土,又像是闷雷在地平线下滚动。
那不是雷声。这腊月寒冬,哪来的雷?
那是军列的车轮声,是坦克的履带声,是成千上万日军皮靴踏地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的、死亡逼近的前奏。
炭窑里,没有人再说话。每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从脚底传来的、几乎微不可察的震动。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暴风前的死寂,比风暴本身更令人恐惧。山雨,已不再是欲来,而是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