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龙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寨后一处无名坡地,连块木牌都没有。泥土盖上,血迹被雨水冲刷,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但那股被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寒意,却像这阴冷的雨丝,无声无息地渗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比鬼子的刺刀更让人心头发毛。
内鬼的阴影暂时驱散,但更大的、实实在在的威胁,已经兵临城下。
北路的鬼子先头部队,约莫一个中队,已经在山寨正面山下那片被暴雨蹂躏过的开阔地边缘,稳稳地扎下了阵脚。土黄色的帐篷星星点点,巡逻兵的身影在泥泞中移动,甚至能隐约听到东洋马的嘶鸣和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他们没有立刻进攻,像是在等待,等待后续部队,等待炮兵就位,或者,仅仅是在享受这猫捉老鼠般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山寨里,最后的调整在沉默和压抑中飞速进行。真正的防御部署被激活,取代了那份诱杀内鬼的假图。兵力被重新调配,火力点被再度加强,幸存的、未被暴雨完全破坏的地雷和铁蒺藜被移到最可能接敌的方向。
“全员——进入战斗位置!”铁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没有喧哗,没有迟疑。队员们抱着枪,默默离开暂时栖身的窝棚,像一道道融入阴影的溪流,汇入各自指定的阵地。泥泞不堪的战壕里,很快站满了人。雨水浸泡后的泥土散发着腥气,壕沟底部的积水没过脚踝,冰冷刺骨,但没人抱怨。他们靠着潮湿的胸墙,将武器架在垒砌的沙袋上,目光死死盯住山下那片蠕动的土黄色。
检查武器的细碎声响在阵地上蔓延。拉开枪栓,借着微弱的天光,确认枪膛干净,复进簧有力;将分到手的子弹,一颗颗从油纸包或小布袋里取出,黄澄澄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泽,再一颗颗压入弹仓,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有人用衣角,反复擦拭着刺刀的刀锋,直到那一点寒光在暮色中也能清晰可见。
老柴头带着后勤组最后几个人,将“曙光”作坊赶制出来的、带着潮气的最后一批土手榴弹和复装子弹,分发到各个阵地。数量少得可怜,每个人能补充到的,不过寥寥数发子弹,一两个粗糙的“震天雷”。
“省着点用……关键时刻……”老柴头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拍拍接弹队员的肩膀。
那本按满血手印的账本,被铁柱用油布包好,交给了王老蔫。“老蔫叔,这个,还有寨子,交给你了。万一……万一俺没了,你得带弟兄们……活下去。”
王老蔫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独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指挥所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却牵动着所有人的动静。
昏迷了数日的杨帆,在高烧的烈焰和伤痛的折磨中,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浑身像是被拆散了架,没有一丝力气,连转动一下眼球都异常艰难。但他听到了,听到了外面压抑的呼吸声,听到了武器轻微的碰撞声,感受到了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惨烈杀气。
“排长!排长你醒了?!”守在床边的石头惊喜地低呼,声音带着哭腔。
赵老蔫赶紧凑过来,摸了摸杨帆依旧滚烫的额头,又看了看他涣散的眼神,叹了口气:“人是醒了一阵,可这烧没退,神志怕是不清。”
杨帆的嘴唇干裂得起皮,他努力地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鬼……鬼子……来了……”
铁柱闻讯冲了进来,看到杨帆睁开眼,心头猛地一热,扑到床边:“排长!你醒了!太好了!你放心,俺们都准备好了!跟狗日的拼了!”
杨帆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铁柱焦急的脸上,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赵老蔫赶紧给他喂了点水。
缓过一口气,杨帆不再试图说话,他只是抬起沉重如铁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指向墙上挂着的那张简陋的、标注着防御部署的草图,然后又指指铁柱,最后,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成了一个拳头。
意思不言而喻——指挥权在你,打!
铁柱看着杨帆那虚弱却决绝的眼神,看着那紧握的拳头,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恐惧和压力。他重重地“嗯”了一声,虎目含泪,也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杨帆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手臂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再次陷入昏睡,但眉宇间那抹属于指挥官的坚毅,却并未散去。
铁柱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杨帆,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湿土和火药味的空气,大步走出指挥所。
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覆盖下来。雨终于停了,但阴云未散,没有星月,只有无尽的黑暗。山寨像一头受伤的、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山脊上,每一个射击孔后,每一段寨墙下,都潜伏着与它同生共死的战士。
山下,鬼子的营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偶尔传来几声肆无忌惮的狂笑和异国的歌谣,像是在庆祝即将到来的屠杀。
山上,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像是在为即将逝去的生命提前哀悼。
铁柱巡视着阵地,他能听到身边弟兄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能看到黑暗中那一双双死死盯着山下的、燃烧着仇恨与决绝的眼睛。他摸了摸怀里,那里揣着半个没舍得吃完的、已经冰冷的白面馍馍,和一颗拧开了盖子的手榴弹。
他停在主阵地的一段寨墙后,挨着石头蹲了下来,将自己的辽十三式步枪轻轻放在身旁,开始最后一遍检查。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怕吗?”他低声问身边的石头,也是问自己。
石头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异常稳定:“我的枪,等着喝血。”
铁柱咧了咧嘴,想笑,却扯动了干裂的嘴唇,一阵刺痛。他没再说话,只是和阵地上的所有人一样,将身体尽可能低地伏在潮湿冰冷的泥土上,睁大眼睛,望向东方那一片吞噬了一切光线的、最深沉的黑暗。
那里,黎明即将到来。
而伴随黎明一同到来的,注定是泼天的血雨,和震耳的枪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