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寒的手指从鞋垫边缘滑了出来,那块油纸包着的地图还贴着脚心,隔着粗布发烫。他没动,就蹲在井沿边,桶里的水晃了半晌才静下来。昨夜想了一整宿的事,像根绳子勒进骨头里——黑鸦岭、老魁、玉佩的裂痕,全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可他连走出伙房三丈都要报备。
他站起身,扁担压上肩头,动作没慢,也没快,跟往常一样。可眼神不一样了。以前是沉着,现在是盯,像是把每一步路都算进了某个更大的步子里。
中午开饭时,灶口冒着白烟,铁锅叮当响。他排到队尾,碗递出去,打饭的老卒咧嘴一笑,勺子一抖,半勺馊米混着菜汤倒进来,黄汤溅了他一手。
“哟,这不是咱们的‘寻宝将军’嘛?”那人嗓门不小,周围几人低头憋笑,“昨儿梦里找到金子了?今儿配吃热饭不?”
叶天寒没吭声,盯着碗里那团发酸的饭粒。他记得这人,前些日子撞翻他水桶,今早又在他柴堆旁啐了一口。不是偶然,是惯的。
他缓缓抬头,视线顺着勺子往上,落到对方脸上。那人笑容僵了僵,手微抬,像是要再舀一勺,其实只是挑衅。
就在那一瞬,叶天寒动了。
腰间铁链猛地抽出,手腕一抖,链头如蛇信甩出,直奔那人面门。动作快得几乎带风,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铛”一声,铁链撞上铜锅,火星四溅。
人没砸中,但锅破了。
老卒踉跄后退,脸色煞白,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其他人全愣住,有几个下意识往后缩。谁都知道叶天寒脾气野,可谁也没见过他真动手——尤其是在营区正中央。
铁链悬在半空,叶天寒站着没动,呼吸却重了。他不是冲这一口馊饭来的,是冲这日复一日的踩踏。他手里攥着线索,心里画着路线,可每天还得在这儿被人当泔水桶踢来踢去。他能忍,但他不想再忍。
脚步声从侧面传来,沉重有力。陈虎出现在巷口,眉头拧成一条线。他没看地上的勺子,也没瞧破锅,目光直接钉在叶天寒脸上。
下一秒,他冲上来,一手扣住叶天寒持链的手腕,五指如钳,硬生生把人拽离灶台。叶天寒挣了一下,没甩开。陈虎力气大得不像话,拖着他一路往后,直到伙房背墙的死角,泥墙挡风,没人看得见。
“你疯了?”陈虎低吼,声音压得极沉,“你想死是不是?啊?!”
叶天寒喘着气,眼睛还是红的:“他配吗?一口饭都能拿来作践人?”
“配不配不重要!”陈虎一把将他按在墙上,肩膀撞上土坯,“这里不是街头,不是死牢,是军营!军规写在旗杆上,不是摆设!你今天砸了锅,明儿就能砍头!你懂不懂?”
“那我就一直低头?”叶天寒盯着他,声音发颤,“他们往我头上倒脏水,我就接着?我爹娘死的时候,没人管规矩;我在牢里被踩断手指,也没人讲规矩。现在我好不容易摸到点东西,连走都不敢走一步,就得在这儿当孙子?”
陈虎沉默了一瞬,眼神变了。他松开手,却没退后,反而逼近一步:“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夜里翻箱子?没注意你打听黑鸦岭?你心里有事,瞒不了我。”
叶天寒瞳孔一缩。
“但你要是现在闹出事,”陈虎声音更低,“别说报仇,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你查你的,找你的,可得活着查,活着找。你现在动手,就是送死,懂不懂?”
“所以我就得忍?”
“忍不是认命。”陈虎盯着他,“是等刀出鞘的时候,一刀劈开所有规矩。”
叶天寒咬牙,胸口起伏。他不是不明白,可那股火压不住。线索在身上,仇人在山里,他却被困在这巴掌大的伙房,连碗热饭都得看人脸色。
“你拦我一次,能拦两次?”他冷笑,“下次我不出手,我直接走。”
“走?”陈虎嗤笑一声,“你往哪走?南边是深山,北边是敌营,东边有关卡,西边有巡骑。你穿着这身灰短打,走到哪都是逃兵。一道通缉令下去,猎狗都能咬死你。”
“那我也比在这儿强!”叶天寒猛地抬头,“起码是我自己选的路!”
“你选?”陈虎突然伸手,一把扯开自己左脸的衣领,露出底下狰狞的旧疤,“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当年我也想冲,结果呢?兄弟全死了,我一个人爬回营。你以为狠就行?血流干了,什么都没了。”
两人对视,谁也不退。
远处传来哨声,巡逻队开始换岗。陈虎看了眼方向,松了口气似的,语气缓了些:“你要是真想走,我不拦。但你得先问自己——你是想报仇,还是想泄愤?”
叶天寒没说话。
“泄愤容易,拿条命撞上去就行了。”陈虎拍了拍他肩膀,力道不轻,“但报仇,得活久一点。”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去干活。锅我让人补。链子收好,下次别在明面上耍。”
叶天寒站在原地,铁链还缠在手上,链节冰凉。他低头看着,忽然觉得这玩意儿不像武器,倒像镣铐。
他慢慢把链子绕回腰间,一圈,两圈,缠得紧实。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木桶,重新接满水,肩膀一沉,朝前走去。
没人敢拦他。
他路过灶台时,那个老卒还在角落发抖,见他过来,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叶天寒没看他,也没停,只是走过时,桶里的水晃出来一滴,落在那人靴面上,湿了一小片。
下午他照常劈柴,动作平稳,一下一下,斧头落得准。没人跟他说话,也没人靠近。他知道,刚才那一链子,已经让某些人闭了嘴。
可他也知道,这只是开始。
收工时,天色渐暗。他坐在柴堆旁,掏出鞋垫,指尖触到油纸包的边缘。他没拿出来,只是轻轻按了一下,确认它还在。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营外那片山影。黑鸦岭的方向,云层压得很低。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转身朝帐篷走。
刚到门口,陈虎靠在柱子上,手里拿着个布包,见他来了,扔了过来。
“拿着。”
叶天寒接住,打开一看,是块干粮,比平时发的厚一倍。
“晚上别乱跑。”陈虎说,“有些事,急不来。”
叶天寒盯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陈虎走了,背影沉稳。叶天寒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干粮,指节微微发白。
他转身进帐,放下帘子,盘腿坐下。从怀里摸出剪刀,不是刮指甲,而是轻轻抵在掌心,一点点压下去,直到皮肤泛白,快要破开。
外面风起了,吹得帐篷扑扑响。
他闭了会儿眼,再睁时,眼里没了火,只剩一层沉水般的冷。
然后他抬起手,食指在左腕缠链处敲了一下。
短促。
清晰。
像定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