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散发出的白气,在午后的光柱里袅袅盘旋,初时浓郁,继而散淡,最终融入空气,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混合着毛线的纤维气息,构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活质感的味道。那杯茶就放在那里,距离那团灰色的毛线不过寸许,杯壁是温润的米白色,里面琥珀色的茶水微微荡漾,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守望者。
周韵手中的棒针依旧规律地响着,咔哒,咔哒……她的目光低垂,专注于膝上那片逐渐扩大的“海面”,仿佛刚才那个放置茶杯的动作,与放下线团、起身去厨房一样,只是日常流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环,无需任何解释,也不带任何刻意的指向。她的平静,像一层厚厚的、柔软的缓冲垫,将林晚内心那惊涛骇浪般的挣扎与试探,都无声地吸纳、化解了。
林晚的视线,长久地胶着在那只茶杯和旁边的毛线团上。茶杯的存在,比毛线本身更让她感到一种无措。毛线是“物”,是周韵的“物”,她可以偷偷触碰,可以像触碰一个危险的梦境般迅速撤回。但这杯茶……它带着温度,带着明确的、给予的意图。它是液体,会凉,会失去那袅袅的白气。它被放在这个微妙的位置,像是一个考题,一个比毛线更进一步的、关于接受与否的考题。
挂钟的滴答声似乎被放大了,与心跳声混在一起,敲打着寂静的边界。周韵的编织声是这寂静的稳定背景音,而茶杯那沉默的热度,则成了寂静中心一个不断散发着涟漪的点。
林晚感到喉咙有些发干。那份醒来时的平静早已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粘稠的情绪。恐惧仍在,像冰冷的底色,但触碰毛线时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顽固地扩散着。现在,这杯茶,是另一颗石子,更大,更沉。
她看到一缕热气顽强地升起,掠过灰色毛线表面那些细小的绒毛,绒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态,像一种无声的催促。
时间再次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一秒,茶杯的温度似乎都在流逝。林晚甚至能想象到那热度如何从杯壁散逸,茶水如何从滚烫变得温热,再变得冰冷——就像她体内曾经有过的某些东西,一点点冷却、凝固的过程。
一种奇怪的焦躁感攫住了她。她不想……不想看着那杯茶变冷。不是因为口渴,而是一种更难以言喻的原因——仿佛任由它变冷,就是任由某个刚刚裂开一丝缝隙的门,再次彻底关闭。
她的左手,一直紧紧攥着自己膝上那片冰冷、僵硬的织片,指关节泛着白。右手,那只刚刚触碰过柔软毛线的右手,此刻虚握着,放在身侧,指尖还残留着那微弱的、令人心悸的触感。
终于,她再次动了。这一次,动作比伸手触碰毛线时更加艰难,仿佛对抗着无形的、粘稠的阻力。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依旧是那个蜷缩的姿态,只是重心极其缓慢地向着沙发扶手的方向移动了一点点。她的右手,再次抬起,颤抖得比之前更厉害,像是风中残烛。
目标,是那只茶杯。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杯柄,那是一个小巧的、弧形的设计。她的指尖在空中停顿了数次,每一次退缩,都伴随着内心剧烈的撕扯。周韵的编织声没有片刻的停顿,甚至没有一丝节奏上的变化,这给了她一种扭曲的勇气——仿佛她的任何动作,在这个空间里都是被允许的,都不会引来注视和评判。
当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温热的杯壁时,一股清晰的暖流,顺着指尖的神经,猛地窜入她的身体,直达心脏,引起一阵剧烈的悸动。这感觉与触碰毛线截然不同。毛线的柔软是记忆的、安抚的;而这茶水的温度,是现实的、当下的,带着一种几乎要灼伤她的生命力。
她的手指一颤,差点将茶杯打翻。她慌忙用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伸出,虚虚地扶住了杯子的另一侧。现在,她的双手,以一种极其笨拙、僵硬的姿势,捧住了那只杯子。
温暖,稳定地、持续地从杯壁传递到她的掌心,然后顺着血脉,流向冰冷的手腕,手臂……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温度如何与自己体内那片冰原般的寒意进行着无声的对抗。掌心的皮肤,因为长久的冰冷和此刻的温暖,泛起一阵刺麻感。
她没有喝。她只是捧着它。低垂着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液面,自己的倒影在其中扭曲、破碎。茶水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带着湿润的、微苦的清香。她深深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有茶,有毛线,有这间屋子特有的、干净的味道。
周韵在这时,极其自然地换了一种针法,棒针相碰的声音有了一个细微的变化。她依然没有看林晚,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微小的弧度,像水面上一闪而逝的涟漪。
林晚维持着捧住茶杯的姿势,很久,很久。直到掌心的温度从灼热变得温和,与体温逐渐融合。那杯茶,从一种需要对抗的“外来物”,慢慢变成了她双手之间一个熟悉的存在。她指尖的颤抖,渐渐平息了。
她还是没有喝。但她捧着它,像捧着一小簇刚刚点燃的、微弱的火苗,像捧着一个刚刚被交付的、易碎的信任。
窗外的阳光偏移了些许,将影子拉长。客厅里,依旧是挂钟的滴答,棒针的咔哒,以及一种无声的、关于温度传递的静默仪式。
当林晚最终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回原处——那个沙发扶手上,毛线团的旁边——时,杯中的茶水已经不再冒出明显的热气。但它被放回去了,杯柄的位置,与她最初拿起时,有了一点微小的偏差。
她收回手,双手交叠着放回膝上,那片灰扑扑的织片上。左手的手心,还残留着那温热的、挥之不去的余温。
周韵这时才仿佛从编织的世界里暂时抽身,她很自然地伸手,拿起了那杯已经温凉的茶,喝了一小口,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评论道:“温度刚好。”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主语,没有宾语。像是在说茶,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林晚的身体微微一震,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抓住了膝上粗糙的织片。她没有抬头,但她的耳根,在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下,泛起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血色。
那杯被两人先后触碰过的茶,静静地立在扶手边缘,杯壁上或许还残留着不同来源的指纹的温度。而那团灰色的毛线,依旧安然地待在旁边,一缕被林晚指尖勾出的绒毛,在空气中,与茶杯里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进行着无人察觉的、轻柔的交流。
(第九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