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尖破土的窸窣声里,陈默听见了些细碎的“嘀咕”。凑近了听,竟是新抽的藤条在跟晶膜上的影子说话——“北境的雪化了没?”“南洋的浪大不大?”像群刚醒的雏鸟,叽叽喳喳打探着外面的世界。
石敢当扛着修好的藤网回来,裤脚还沾着守脉亭的泥,听见这动静乐了:“嘿,这苗儿成精了?”他放下工具,蹲在藤边戳了戳最壮的那根藤尖,藤条竟往旁边躲了躲,叶尖还卷成个小圈圈,像在害羞。
苏清月绣绷上的丝线突然自己动了起来,金线银线顺着藤网的纹路游走,在“承久图”上绣出只歪歪扭扭的小鸟。“你看,”她指着鸟喙,“它在学藤条说话呢!”果然,小鸟的嘴型正对着藤尖,像是在回应那句“南洋的浪刚退了些”。
阿木提着藤汁桶过来时,桶底的残渣在地上积出个小土堆。藤条们像是闻到了味,纷纷往土堆这边弯,最前头的那根还试着吐出根细须,轻轻碰了碰残渣——那是今早熬汁时没滤干净的北境松针,混着南洋的椰壳碎。细须碰过的地方,竟冒出颗小小的绿芽,芽尖顶着点白,像极了北境雪地里刚探出头的草。
“这藤啊,比人还念旧。”阿木蹲下来,用手指把绿芽周围的土培实,“去年从北境带来的松针,它到现在还记着味儿呢。”陈默看着绿芽旁边的藤条,发现它们的叶脉里,隐约映着晶膜上牧民煮奶茶的影子,连蒸汽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突然,守脉亭方向传来藤网晃动的声响,晶膜上的影子一阵骚动——刚才修补的地方又松了点。石敢当正要起身,却见那根会害羞的藤条猛地拉长,顺着地面往守脉亭方向爬,藤叶扫过的地方,留下道亮晶晶的水痕,像条临时搭起的“藤绳”。
“好家伙,还会搭援手!”石敢当眼睛一亮,顺着藤绳跑过去,果然在水痕尽头发现了松动的藤结。他重新系结时,藤条就乖乖趴在旁边,叶尖时不时蹭蹭他的手背,像在给他鼓劲。苏清月的绣线也没闲着,顺着藤绳的轨迹,在图上补了段带着倒刺的绳结,防止再次松动。
陈默坐在九州柱旁,看着藤条们忙前忙后——有的往晶膜上输送新摘的野果,有的缠着阿木的桶要藤汁,还有的正努力模仿守脉亭的铃铛声,叶尖抖得跟铃铛锤似的。风穿过这片热闹,带着藤叶的清香和远处的浪声,他忽然明白,所谓“藤语”,从不是难懂的密码,不过是把惦记、帮忙、分享,都藏进了抽芽、卷须、结果的动静里。
夕阳西下时,那根最长的藤条绕着“四海共暖”木牌缠了三圈,藤尖还顶着颗刚结的红果子,像给木牌戴了朵小红花。晶膜上,北境的雪、南洋的浪、守脉亭的铃铛、牧民的奶茶,都被藤影细细裹住,在暮色里酿成了团暖暖的光。
暮色漫过观星台时,那根缠在木牌上的藤条突然开花了。不是双生藤常见的黄蓝,而是种极浅的鹅黄,花瓣边缘泛着圈银白,像揉了点北境的月光在里面。花开的瞬间,晶膜上所有的影子都安静下来,连守脉亭的风铃声都轻了三分,仿佛在倾听什么。
“是‘传声花’。”苏清月放下绣绷,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老绣谱里说,这种藤花能把心意变成声儿,顺着藤网传出去。”话音刚落,花瓣突然轻轻颤动,发出细如蚊蚋的声响,凑近了听,竟像是北境老牧民在哼歌,调子忽高忽低,带着点雪粒打在毡房上的沙沙声。
石敢当正蹲在守脉亭补最后一个结,听见歌声突然愣住,手里的藤线“啪”地掉在地上:“这调子……跟老周吹的骨笛一个样!”他捡起线往回跑,脚边的藤条纷纷往两旁让,像在给他指路,“老周说这是北境的‘安魂调’,当年阿古拉就是哼着这歌护苗的!”
陈默将耳朵贴在九州柱上,能清晰地听见歌声顺着柱身的裂痕流淌,与藏年窖龟甲的共鸣混在一起,竟在柱底的土壤里激起细小的波纹。那些波纹漫过新抽的藤苗,苗叶立刻翻卷起来,像群跟着调子摇晃的小手。
“它在把阿古拉的歌传下去。”陈默的声音有些发哑,他看着传声花的花瓣渐渐染上珊瑚色,歌声里突然多了些海浪拍礁的节奏,“南洋的藤也在跟着唱。”
苏清月的金线突然从绣绷上跃起,缠上传声花的花茎,线尾沾着的贝壳粉落在花瓣上,歌声顿时变得清亮,像有渔人在礁盘上喊号子,与北境的调子一唱一和,竟格外和谐。“承久图”上的金线也跟着亮起来,将歌声的轨迹清清楚楚地画出来——从总坛的观星台出发,一道往北,一道向南,在图的尽头又绕回来,织成个闭环,像根永远不会断的藤。
阿木提着盏油灯从藏年窖出来,灯芯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却在靠近传声花时突然稳住,发出“噼啪”的轻响。“疯和尚的禅房里,也有株这样的花。”他指着灯芯旁飘着的细小光点,“那些光是禅房藤条结的籽,说是能把念想变成光,跟着传声花的调子飞。”果然,光点纷纷往花瓣上凑,碰到花瓣的瞬间化作细碎的光蝶,翅膀上印着禅房的窗棂影子,顺着藤网的脉络往远处飞。
陈默看着光蝶飞过守脉亭,飞过总坛的围墙,突然明白传声花唱的不是单一的歌,是所有守护的声音——北境的雪歌、南洋的渔号、禅房的木鱼声、孩子们的笑闹,都被藤网揉在了一起,顺着花茎往上爬,从花瓣里钻出来,变成能被所有人听见的暖。
石敢当抱着修好的藤网跑回来时,传声花的歌声正到高潮。他把藤网往九州柱旁一靠,网眼立刻与柱身的裂痕对齐,歌声顺着网眼往外漫,守脉亭的风铃突然跟着响起来,铃舌上缠着的细藤正随着调子颤动,像个尽职的伴奏。
“老周说北境的藤苗夜里会哭,”石敢当看着光蝶往北方飞,突然挠了挠头,“现在有这歌陪着,它们该不怕黑了吧?”
传声花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花瓣突然转向北方,歌声里多了些总坛藤汁的甜香,像在说“别怕,我们在呢”。苏清月的金线立刻跟上,在“承久图”北境的位置绣了朵小小的传声花,花瓣上的银白纹路与总坛的花一模一样,像个温暖的约定。
夜深时,传声花渐渐合拢,歌声却没停,顺着藤网的脉络往更深的地方钻。陈默躺在观星台的藤编榻上,能听见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脚下的土壤里,有新苗在跟着哼;藏年窖的方向,龟甲的共鸣打着节拍;甚至连九州柱的裂痕里,都有细碎的声响在回应,像藤根的嫩尖在轻轻哼唱。
他想起疯和尚说的“共生即锋芒”,原来真正的锋芒从不是锋利的刺,是能把千万种声音都融在一起的暖,是让北境的雪、南洋的浪、总坛的光,都能在同一首歌里找到位置的藤。
月光爬上九州柱顶时,传声花的花瓣上凝满了露珠,每个露珠里都映着个小小的光蝶,翅膀上的影子还在动——是阿古拉在唱歌,是渔人在喊号,是孩子们在笑。陈默知道,这些声音会顺着藤网一直传下去,传到北境的守脉亭,传到南洋的珊瑚礁,传到所有需要被记得的地方。
藤根的嫩尖从裂痕里探出来,轻轻碰了碰传声花的花茎,像是在说“唱得好”。然后缓缓缩回深处,只留下道闪着微光的痕迹,与花瓣上的露珠交相辉映,像句未完的歌词,等着明天的朝阳来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