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了已经数不清多少遍,褚攸宁每次收起手机后,都会忍不住对着姐姐笑个没完没了。樱粉色的绷带,这种普通患者未曾想到过的东西,医生的家属可以直接拥有。
〖还有别的颜色吗?每天缠粉色的,我可能会审美疲劳。〗褚攸宁一本正经的刁难。
“医用的绷带,颜色也不算很多。非医用的绷带颜色特别多,还有那种带卡通图案的绷带。等你结痂了,用不用医用绷带也就无所谓了,到时候你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选。”说这些的时候,李意浓想起了董沣送给妹妹的发带,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有点心不在焉。
〖第一次做手术出院那天,我刚一回到家属院,就有两个小孩指着我叫“一只耳”。〗再谈起当年把自己惹哭的童言无忌,褚攸宁好像没那么伤心了,更像是在聊旁人的玩笑趣事。(一只耳:动画片黑猫警长里的小反派,被黑猫警长用手枪打掉一只耳朵,所以头上缠着绷带。)
李意浓走到病床边,切换到手语模式:〖现在呢?你刚才照了半天手机,还觉得自己像一只耳吗?〗
〖像粉色的一只耳。〗
〖如果有个哥哥就好了,可以保护你,帮你出出气。〗李意浓知道自己这话有些突兀,但还是想借机试试。
〖我有个哥哥。〗
〖上次听你说过。〗李意浓点点头,壮着胆子问:〖你考虑过接受他吗?反正我从小就很羡慕别的小朋友有哥哥,你也羡慕过吧?〗
〖我恨他。〗褚攸宁先行使了病号的权力,放低靠背,躺了下去。又行使了聋哑人的权力,闭上眼睛。
心被揪了一下,李意浓后悔自己话多之余,也庆幸自己问了问。
褚攸宁静静的躺着,身体试图放松,却又似乎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她能感觉到满头绷带的存在,那一圈淡淡的压力,仿佛是与这个世界建立起新联系的微妙标识,也是姐姐给自己的小小惊喜。
麻药的后劲昨天下午就已经完全消散,伤口处传来阵阵钝痛,像是有一只小虫子在轻轻噬咬。不过,这点疼痛在褚攸宁心里,远比不上此刻复杂的情绪。一想到刚才提起哥哥时自己那句不假思索的 “我恨他”,情绪简直是陷在泥沼里出不来。
恨,这个字背后承载着太多难以言说的过往。小时候,别的孩子有哥哥姐姐陪伴玩耍,自己却只能形单影只。当被其他小朋友嘲笑时,她多么渴望能有个哥哥站出来,像英雄一样保护自己。可那个所谓的哥哥,却在去年冬天凭空出现了,以一种不耻的私生子身份出现了。那个所谓的哥哥,没在自己被欺负时保护过自己,却成为一根压垮本就剑拔弩张的家庭的稻草。
李意浓忽然间提起哥哥,褚攸宁那些被浅埋心里的情绪瞬间翻涌上来。这些情绪绝非简简单单一个“恨”字能表达,还有嫉妒。嫉妒哥哥的妈妈是视频里有恃无恐的人,而自己的妈妈却是视频里色厉内荏的人。
这些情绪中还掺杂着不少恐惧。恐惧哥哥的健全会更加把聋哑人衬托得像个残次品,会让本就不喜欢残次品的爸爸彻底扔掉残次品。
这些情绪中甚至有羡慕。羡慕哥哥虽然顶了个私生子的名号,却拥有婚生女儿可望而不可得的和睦家庭。她在那些八卦新闻被强行撤掉前看过几篇,有的记者写“私生子从小被养在董氏集团的继承人身边,而且被董律茂视如己出”,有的记者写“私生子现在就供职于江海集团内部”,有的记者写“京圈里很多商业大佬都知道江澜当年是奉子成婚,只是没想到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
偷偷睁开眼睛,姐姐不在病房里。褚攸宁再次拿起手机,没像那会儿一样点开照相机欣赏粉色绷带,而是点开相册里的那段视频。
视频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年轻高大的小伙子,急匆匆冲到江澜面前,义无反顾的挡在了江澜和所有陌生人之间,充当着永远支持妈妈的好孩子。不像妹妹,是欣赏妈妈悲剧的坏孩子。
这一幕是视频最后3秒发生的事情,别的观众可能根本就注意不到小伙子的出现,只有恨他、嫉妒他、恐惧他、羡慕他的妹妹,在这最后的3秒里反反复复摁下暂停键。
当李意浓拎着午饭回来时,褚攸宁已经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委屈的湿痕,病房里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褚攸宁缓缓睁开眼睛,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看向姐姐,用手语说:〖对不起,我刚才又发脾气了。〗
李意浓赶紧拿起饭盒,快步走到病床边,温柔的看着她:“刚才不算发脾气呀!攸宁,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尽情向我吐槽家里的事,说出来能舒服些。”
见VIp患者低头不语,李意浓拉开小桌板,一样一样摆着菜:“饿了吧?饭还没凉,可以吃。”
两个人围在病床上支起来的小桌板前吃饭的时候,李意浓提议:“过两天出院,要不要换家酒店?出院后还需要连续每天来医院,但是可以不赶早,只要咱们别住得太远就行。”
〖我无所谓,你决定吧。〗还是有点不舒服,褚攸宁慢慢挪着身体,调整了个姿势。
窗外有些起风了,树枝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要是在我们医院,估计没 5 天根本就不可能出院,听力科的病房常年半空着,遇到经济条件好些的患者,还要忽悠人家住 1 个星期。这里可好,床位太紧张了,住 3 天就能把人撵出去。”
〖那你们医院什么科室的床位最紧张?〗
“肾内科和胸外科。当然了,还有 IcU,每家大三甲的 IcU 都床位紧张。其实骨科的住院患者数量最多,奈何人家骨科财大气粗,自己有一栋单独的 15 层新楼。不像我们急诊科,窝在红砖小破楼里,连耗子都嫌我们这里挤。” 李意浓一边说,一边给褚攸宁夹菜。
褚攸宁抿起嘴,怯生生的问:〖不要放弃考博,行不行?〗
有点吃惊于这个请求,李意浓努力维持着轻松的表情,伸手轻轻摸了摸褚攸宁的头:“没放弃啊!谁说我放弃了?我正在给自己加油……”
〖你都很久没去设备室练习了。〗
“明年春天才考试呢,还有充足的时间。” 李意浓微笑着回应,眼神却不怎么坚定。
〖等咱们回去了,你要继续练习,而且还要叫上我当观众。〗
“练习很累,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而且超级费肩膀。”
〖可是你做手术的样子真的很棒,比电视里演的医生更像医生。〗褚攸宁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那当然啦!他们是演员,假医生。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医生!” 李意浓自豪的眨眨眼。
〖我特别喜欢看你站在手术台前的样子,虽然那上边躺的是个假人。〗
“哈哈哈……” 李意浓夹了块煎豆腐给真患者:“假人其实比真人难伺候,假人身上有几百个传感器,我的操作稍有瑕疵,它就跟我锱铢必较,还会记录在案。真人不一样,麻醉一推,1 分钟内意识全无,只要主刀医生捅的篓子不大,并且和手术室里的其他同事没仇,刀口一缝上就能瞒天过海。就比如我给你缝合手腕上的血管吧,其中有一根血管原本是要缝 4 针的,因为我第 2 针位置不太好,最后就只缝了 3 针。这事儿就我自己心里知道……”
褚攸宁皱眉:〖好可怕。你这么一说,我都后怕我这次的手术有没有被医生缝进去什么瑕疵。〗
“放心吧,99% 的医生有基本节操,掩盖瑕疵的同时也会做理智评估。评估着没什么不可控的影响,才会选择避而不提。评估着情况不妙,会吱声的。” 多少有些好面子,李医生为了挽救自己在 VIp 患者心目中的形象,开始八卦其他同事捅过的篓子:“我们医院有个骨科的医生,虽然不是什么大咖,但也属于有头有脸的医生。患者是右腿骨折,他一上手术台就把人家左腿剌开了,扒拉半天没找见骨折的位置,同事提醒后他才反应过来剌错腿了。”
〖然后呢?〗
“然后把左腿缝上,接着剌右腿。听说赔了人家十几万。”
〖没了?〗
“没了。总不能拿枪崩了他吧?类似的事情,在我们医院年年都会发生。有一说一,我们医院的律师团队,在国内是出了名的能扛事。”
〖你们不是好医院吗?〗
“是好医院呀!好医院患者多,同样的医疗事故发生率,患者基数大了,事故的绝对数就大。我们医院的事故发生率挺低的,在国内能排前十吧,但每年被患者索赔的次数是地方医院的几倍。医疗就是这样,没有人能保障不出问题。抛开临床治疗本身的不确定性,医生也是吃五谷杂粮的肉体凡胎。前一天晚上可能醉酒,今天早晨出门前也许和老婆大吵了一架,拿到手上的计划表里可能 1 天排了 4 台,走进手术室前也许刚吃了缓解痛经的药。”
午后的阳光渐渐柔和下来,仿佛也在倾听李医生吐槽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