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把最后一片艾草叶塞进父亲的枕套时,晨光正顺着窗棂爬进屋里。父亲的咳嗽声从帐内传来,比昨夜轻了些,却仍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他放轻动作,将新晒好的艾草铺在窗台上,青绿的香气混着晨露的湿意,慢慢漫进帐中。
“阿骁?”母亲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揉醒的沙哑,“你爹的药熬好了没?”
林骁应着“就来”,转身往厨房走。灶上的砂锅正咕嘟作响,褐色的药汁翻着细密的泡沫,药香里掺着点甘草的甜。他记得郎中说,父亲的老咳喘得加些蜜炙甘草才受得住,便特意让药铺的伙计多抓了两钱。
“让你别熬夜煎药,偏不听。”母亲走进来,眼圈带着青黑,手里攥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你爹后半夜没咳,你倒熬得眼下青了。”她伸手抚了抚林骁的眼角,指尖温温的,“去睡会儿,我守着就行。”
林骁摇摇头,往砂锅里添了勺清水:“娘,您忘了?今儿得去给爹买新藤条,他那竹篮编到一半,藤条脆得断了好几根。”
母亲叹口气,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拿起毛衣针继续织。线团在她膝间滚来滚去,织出的纹路歪歪扭扭——母亲的眼睛这两年越发花了,穿针都得凑到窗边,可她偏要给林骁织件厚毛衣,说“冬天穿了暖和,比棉袄轻便”。
“你爹昨儿还念叨,说你编的竹篮比镇上买的结实。”母亲忽然笑了,针脚歪到了一边,“他年轻时总嫌你手笨,编个小筐都漏底,现在倒天天盼着你送新的来。”
林骁也笑,低头撇去药汁上的浮沫。父亲的竹篮确实编不下去了,前日他去看时,那半成的篮子歪歪扭扭,藤条断了三根,父亲握着藤条的手抖得厉害,却嘴硬说“歇会儿就好”。他当时没作声,只悄悄把断藤收起来,夜里就着油灯劈新藤,手指被藤刺扎了好几个小血洞。
药熬好时,父亲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挪身子。林骁端着药碗过去,见他想自己下床,赶紧上前扶住:“爹,慢点。”
父亲摆摆手,却在触到林骁手臂时顿了顿——他的手比去年更瘦了,指节突出,像老树枝,搭在林骁胳膊上,轻得像片枯叶。“我自己来……”话没说完,一阵轻咳涌上来,他赶紧侧过脸,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
林骁连忙拍着他的背,将药碗递到母亲手里,转身去拿帕子。回来时,见母亲正用小勺给父亲喂药,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母亲就用帕子慢慢擦,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器。
“娘,我来吧。”林骁接过帕子,指尖碰到母亲的手,才发现她的指关节肿得发亮——是常年泡在冷水里洗衣、冬天又总摸凉水给父亲熬药落下的风湿。他心里一紧,想起前几日撞见母亲偷偷抹药膏,嘴里还念叨“不碍事”。
饭后,林骁推着独轮车往镇上去。车斗里放着母亲织到一半的毛衣,还有父亲断了藤条的竹篮。路过村口老槐树时,见几个孩童围着树下的石桌打闹,其中一个胖小子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竹蜻蜓,跑得跌跌撞撞。
“那不是你小时候编的样式吗?”母亲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手里拎着个布包,“你爹当年总说,你编的竹蜻蜓飞不高,偏要拆了重编,结果编得还没你好。”
林骁望着那竹蜻蜓,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蹲在槐树下教他劈竹篾。阳光穿过树叶落在父亲发间,那时他的头发还黑着,手指稳得很,竹篾在他手里转着圈,转眼就成了只翅膀薄如蝉翼的蜻蜓。“要削得匀,翅膀才平,”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就像做人,心端了,路才走得稳。”
“发啥愣?”母亲推了他一把,布包往车斗里一塞,“给你爹买藤条时,顺带买两斤软糯米,我给你们蒸米糕吃。你爹昨儿看人家卖米糕,眼睛直勾勾的。”
林骁笑着应下,推着车往前走。独轮车的轮子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在跟着记忆里的调子哼歌。他想起父亲编到一半的竹篮,想起母亲歪扭的针脚,想起药罐里翻滚的褐色药汁——这些碎碎的光阴,就像手里的藤条,看着是断了、松了,可只要慢慢编,总能绕成个温暖的圈。
到了镇上,林骁先去了藤器铺。老板是个熟络的老头,见他来,直挥手:“你要的软藤条早备着了!你爹那手劲,也就这种浸过温水的藤条受得住。”说着搬出一捆青绿色的藤条,每根都削得溜光,尾端还缠着布条,“我让老婆子用米汤泡了三天,软和,不硌手。”
林骁谢过老板,又去布店扯了块绒布——母亲总说父亲的枕套磨脖子,得换块软和的。路过药铺,他又进去加了些甘草,掌柜的笑着打趣:“你爹这咳喘,怕是离不得你这帖‘孝子药’了。”
往回走时,夕阳正把云彩染成金红。林骁推着车,藤条在车斗里轻轻晃,布包上的绒布闪着柔光。远远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母亲扶着父亲站在那里,父亲手里拄着根新削的竹杖,是他前日劈的那根最直的竹子。
“慢点走。”母亲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嗔怪,“等阿骁回来再挪不行吗?”
父亲没说话,却往林骁这边望了望,嘴角扯出个浅淡的笑。他的背比上个月更弯了,可望着林骁的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
林骁加快脚步,独轮车的“吱呀”声越来越急,像在催着光阴走快些,又怕走太快,漏了这一路的暖。他知道,所谓“修”,从来不是把老的换成新的,而是像这藤条,断了就换根软的续上,松了就多绕两圈,让那些慢慢老去的人和事,都能在自己手里,暖乎乎地往下走。
快到槐树下时,林骁忽然停住车,从布包里掏出样东西——是只竹蜻蜓,翅膀削得匀匀的,在夕阳下泛着浅黄的光。他对着父亲挥了挥,竹蜻蜓借着风势飞起来,盘旋着,掠过母亲的发梢,落在父伸出的掌心。
父亲的手颤了颤,却稳稳接住了。他抬头望着林骁,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晚霞还暖。